吃的都是ufa生产的麦片——美国成年人也有一半以上属于医学定义的过度肥胖群体,只怕ufa也有几分责任吧。
近期,ufa一口气收购了很多日本著名的集团企业。它们从大正时代创立的纺织品公司入手,此后不仅参与纤维纺织业,还渗入食品、化妆品、医药、连锁餐厅、高尔夫球场等各行各业。可是那些企业在泡沫经济破灭的时候无一幸免,几乎全都负上了巨额债务。政府也曾动用上千亿日元的公共资金,用于辅助它们的经营重建,最终还是失败放弃,让外国资本放开手脚收购一空。这样老掉牙的故事在二十一世纪的日本一年也要上演好几回,早就不稀奇了。至于ufa仅用五十亿日元就完成了收购,也算不上怪闻奇谈了。
因此,美国财政界有头有脸的人物梅拉罗特里奇坐自家专用的客机来到东京,几天前完成了并购的签字仪式。接下来她到访轻井泽,打算停留几天。据说她包下了一整座饭店。
某种想法刺激着我的神经:
“难道”
“怎么啦?”
“难道,您是知道梅拉罗特里奇的事情才特意跑到轻井泽来的吗?”
凉子用指尖把墨镜拉下一点,从镜片后不怀好意地瞪着我:
“为什么我非这么做不可哪?”
“不,要说为什么吗”
“总得有些根据,才能向上司请教吧。你倒说说看,有什么理由?”
确实没有什么理论根据,我本来打算老老实实宣布投降。但是,上司这种欲盖弥彰的态度让我更加确信,这件事里面肯定有什么内幕。
两位侍女兴味津津地看着我,我回答:
“根据嘛,就是您的兴趣。”
“哎呀,这是怎么说呢?”
“因为您的兴趣就是平地里裹乱,静水池里扔石头啊只要能在水面上兴起波澜,哪怕石头的重量把池底砸穿也无所谓。这样的事例我见过不知道多少回了,想必这次也不例外吧”
什么东西掩住了我的嘴。是个长方形的信封,纸张非常优质精美。我把那个东西从嘴边拨开,盯着上司:
“什么呀,这是?”
“一看就知道嘛,请帖呀。”
的确,上面写着“请柬”两个大字,跟英文的“letterofi女itation”并排。
“梅拉罗特里奇想在日本财政界广交人脉,趁着企业并够的机会,打算在这里召开盛大宴会呢。”
“您果然是为了梅拉罗特里奇才来轻井泽的呀?!”
“凑巧啦,凑巧!”
我试图侧面攻击:
“那梅拉罗特里奇为什么要邀请您呢?”
“废话,我是jaces的下一任所有者呀。”
“原来如此,您是以继任者的身份来的吗。”
“是呀。”
“也就是说,您是作为个人、民间人士受到邀请的对吧?”
凉子微微眯起双眼,这是旁若无人的女王陛下提高警惕时的表情。
“既然如此,您应该叫jaces的总务部或者秘书室的职员陪您前来吧?我身为公务员,您为什么要我陪同呢?”
凉子似乎有点会错意了,让我产生了一种错觉,竟然以为我是这场斗争中的胜者。
“为什么,请您回答我。”
“泉田君,上司的意志你一个一个都要抗逆,这样很乐在其中吗?”
“没什么乐趣可言啊。”
“没什么乐趣是吧。”
“我已经说了呀。”
“那就不要再抗逆了!”
“啊?!”
“没乐趣的事情何必要勉强做呢?”
“呃,那个”
“既然违背我的意思没什么乐趣,就是说,顺从我的意志才有趣是吧。你只要做有趣的事情就可以了,这样的人生多幸福啊!”我的嘴张了两次,终于还是哑口无言。在她的诡辩陷阱面前,我总是一头栽进去的败北之狼——不,最多是个小狐狸而已吧。
“这并不是有乐趣没乐趣的问题吧”
“啊,总算来接我们了。”
凉子悄无声息地抹杀了我徒劳的抗争,挥了挥手。男女两人几乎从停在我们面前的古董车里连滚带爬的掉出来。
“大小姐,我们接您来晚了,太对不起您了!”
他们冲凉子鞠了不知道多少躬,不用介绍就知道,这两人是别墅的管理人。
“辛苦了。不用抱歉啦。”
“真是对不起,不知为什么,一路上到处都有盘查的,又绕路又堵车,比平常多花了几倍的时间。这些警察真是的,光会给人填麻烦”
“就是嘛。那行李拜托你们了。好了,大家上车吧!”
我的上司丝毫没有为警察组织辩护的意思。警察拥有很多jaces集团所没有的特权,这一点就很让她不满吧。不过,想不到她对诚惶诚恐的管理员夫妇一句斥责都没有,简直让我佩服了。
车子开动起来,从车站前向东再向北。金黄的阳光从一片翠绿的森林中倾泄如注,仿佛闪烁耀眼的金币点缀在无数散乱的绿宝石之中——不知道这样形容是否恰当?
绿色的浓度每秒都在增加,车窗外拂过的凉风清澈无比,像魂灵似的如烟如雾——就算是错觉,这样的错觉倒也不错。
车子开了十分钟左右,穿过一座架在溪流上的石桥,便可看到木制的门柱了。门柱上只刻着四个别墅编号而没有所有者姓氏,这里正是药师寺家的别墅。汽车停在一座蒂罗尔民居似的二层建筑前,这是玄关。
管理人从驾驶座跳出去跑到玄关大门跟前,弄得钥匙哗哗直响。厚厚的橡木板大门上锁着上中下三道大锁。大门敞开,石板铺就的玄关内是宽敞的大厅,有小学教室般大小,陈设着巨大红砖砌成的壁炉和沙发、躺椅等家具。管理人的太太帮我们把拖鞋摆在我们面前,我们踏上室内的地板。几乎就在同时:
“小凉!”
朗朗的男低音在高原的空气中震响。窗外,好几只鸟从树枝上惊慌地飞走,大概只是巧合吧?
“嗨~,jackie!”
凉子夸张地挥着手,故意回头看我一眼:
“泉田君,怎么,你好像想赶紧藏起来似的?”
“啊,不,没有”
我只能毫无意义地应答。
“哎呀,阿准,你不是被太阳晒晕了吧?不戴帽子可不行哟!别看空气温度低,高原的直射阳光可比东京强多了呢。来来,快到沙发上坐吧。”
他的话很亲切,声音之粗却只有帕特农神庙的圆柱才能与之相比。
这位从屋子里面出现、大步流星踏得地板直响的人,本名叫若林健太郎。他是个魁梧的大男人,此刻却扑着粉涂着眼影染茶色的头发,身着珊瑚粉色的夏装裙,好一身威风堂堂的女装打扮他总是自称jackie若林,是凉子的朋友。
“那、那个,jackie兄怎么在这里?”
“不要叫我‘jackie兄’嘛!你呀,真是个死板的孩子。不过,小凉就是喜欢你这一点呀!”
一边豪快地哈哈大笑着,jackie若林跟我解释:
“其实眼下轻井泽要举办全国大会呢。”
“与财务省相关的会议吗?”
“哎,怎么会呢,什么财务省,爱怎么样怎么样,跟我真正的人生又有什么关系呢。当然是女装爱好者团体的大会呀!”
jackie若林的表象,是财务省的精英官员,将来早晚会成为次官——对此人的主流评价就是这样的。
我偷眼看了一下两位巴黎女孩,玛丽安和露西安,她们没有露出丝毫惊愕的表情,看来早已知道jackie的存在了吧。
“这也有统一团体啊?”
“没有啦,统一组织团体什么的,这种提议本身就是邪恶的大男人主义想法嘛。”
“这、这样啊”“不过,实力比较强大的团体每年都会提议一两次集会的。”
“什么叫实力强大的团体?”
据jackie若林所说,会员人数达到一千以上的大团体一共有三个,百人以上的团体则有五十个以上。三个大团体分别叫“皇国女装爱好家同盟”、“新服装文化创造会”和“玫瑰色女王(rosecolorqueens)”第一个自视高贵拽得不得了,第二个主要聚集一些不受欢迎的设计师,第三个一听就知道,是个妖冶艳丽的团体。至于jackie若林属于那个团,我连问都不想问。
jackie兴致勃勃地继续这个话题:
“暑假一开始,轻井泽的饭店就会爆满呢。要不提前预约,到时候根本进不去。以前总是这样,多亏小凉帮忙让我住下。不过真没想到,竟然在这里遇上阿准了呢!”
“啊”“一定是命运把我们召唤到同一个地方来的吧,好棒~喔~”
我可不是兴高采烈地的接受了这种命运的召唤而来的哎。
要怎么办才能逃出这恶梦一般的窘况呢我拼命思考着。凉子刚才走进房间深处去了,好不容易才趿着拖鞋回到大厅里。
“罗特里奇家的宴会是六点吧,得提前准备一下哦。”
“我也非出席不可吗?”
我实在不喜欢什么宴会——想必宴会也不怎么喜欢我啦。在下愚钝,既不会社交辞令,也不会翩翩起舞,凉子明明早就知道我的底细,为什么还要我出席呢。
“你只要站在我身后就行啦。既然长了一副适合英式西装的身材,就体面地穿上礼服摆出笑脸来吧。”
“可我没带礼服呀。”
“要正确使用日语。你是没带礼服还是根本没有呢?”
“根本就没有。”
作为社会人士,西装和黑白两色的领带是必不可少的,礼服却大可不必。(译者注:日本人参加婚礼或葬礼必戴纯白或纯黑色的领带,确实必不可少。)
“不出所料呀。”
“啊?”
“我就猜到会这样,早就准备好礼服啦。借给你到时候穿上陪我出席。”
“哦。”
“你没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
现在再说什么也没用了,我索性如此回答。上司美丽的眸子里仿佛要冒出雷火似的,狠狠地瞪我一眼,转身又往里面去了。玛丽安和露西安跟在她身后。
“不行呀,阿准。这种时刻,你应该问‘您会穿什么样的礼服裙’才对。”
被女性时尚的权威教训了话虽如此啊——我一边想着,一边抬头看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脑海里突然浮现一件事——
罗特里奇家族我虽是头一次听说,ufa这个企业的名字却早有耳闻了。对这个企业算不上有好感的印象来源于杂志的新闻报道。
大约十年前发生过一件事,美洲中部某个小国家的原著居民村子被烧毁,男女老少共八百零八人被杀害。据说是ufa为了将五千公顷(译者注:一公顷是一万平米)的热带雨林夷为平地,在土地上建热带水果果园和榨汁工厂,杀害了反对该计划的原著民。后来ufa被告发,它们一方面矢口否认此事,另一方面在那个小国发动政变,把该国调查此事的内务大臣赶下了台。新任的内务大臣声称,没有证据表明ufa与事件有任何关联,以此为由中断调查,大果园和工厂立刻开始动工建设
事情就是这样的。
“罗特里奇家族啊,小凉她在想什么呢,gat吗?”
jackie若林交叉双腿的姿势充满阳刚之气——好在他剃掉了腿毛,算是有良心的证明吧?
“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gat呀,g、a、t。”
“这是什么缩写?”
“‘黄金天使寺院’(goldenangeltemple),美国上千个基督教派中的一支,一个新兴的宗教团体。”
“信徒很多吗?”
“只有五万人左右吧。”
“但人数并不是重点——是吧?”
“对,重点是他们的资金和影响力。”
jackie若林持着一把可能是中国造的扇子点着下颌仰起头,白檀木的香气阵阵袭来。
“罗特里奇家族是他们的赞助者吧?”
“不止如此,二者几乎已经一体化了呢。”
他又轻摇折扇,浓妆的香气盖住白檀香扑面而来。这还不至于不可忍受,好歹jackie若林还没穿旗袍呢。
“gat的教旨是什么呢?”
“我不是很清楚,不过好像奉行的是极端的基督教原教旨主义。据说他们认为,世界末日很快就要将来,到那时耶稣会复活,亲身降临杀死所有的异教徒。”
我忍不住怀疑自己的耳朵:
“耶稣会复活?!”
“对啊。”
“这个,可是,那也太”
也太不科学了吧?
“对,太那个了嘛。不过,其实相信耶稣会复活的可不只gat呢。哎,宗教信仰自由嘛。”
就算耶稣真的复活,要如何才能证明如此宣称的那个人是真的呢?耶稣又没照片,指纹、齿形、dna一概没有保存。
一提到原教旨主义,立刻会想起伊斯兰教的过激教派,但基督教中也有排他性的原教旨主义。实际上令人意外的,美国正是这些人的巢穴,类似的东西层出不穷。
英国有部著名的幻想小说纳尼亚年代记,还被拍成了电影(译者说:田中真是与时俱进啊orz)。这部作品基于相当保守的基督教世界观,有些描述很明显的体现出对伊斯兰教的敌视和对女性的偏见。欧美社会对这些地方都有批判之声,日本却毫无反应。日本在宗教方面的问题往好了说是态度开放自由,往坏了说是迟钝冷淡,纳尼亚年代记这样的作品只是作为单程的外国幻想小说被接受。至于魔戒的作者托尔金不喜欢纳尼亚也好,美国的基督教右派利用此书达成政治目的也好,跟日本人一点关系都没有。故事本身蛮有趣的,如此而已——这才是成年人应有的态度吧。
凉子回来催我了。经过装修成谈话室模样的阁楼房间,我看到紧挨的寝室和浴室门。与其说早有预想,不如说早有觉悟,我果然被分配在jackie若林的隔壁。这房间是屋顶阁楼的样子,但床很宽敞,窗户也足够大,统一的欧洲民间艺术品装饰也无可挑剔。
“可以让我一个人散一会儿步吗?”
“一个人散步?”
凉子的柳眉拧成两道不高兴的曲线。好在jackie若林插嘴:
“不行哟,小凉,偶尔也要让阿准放放风嘛。”
凉子没办法似的点点头:“是吗。那好吧,泉田君,从午饭开始到下午四点之间,你可以自由行动。不过你要迷路了,我可不会救你哟。”
虽然还有很多话想说,这时候我只有满脸堆笑,守护着那一点散步的权力。散步的时候不需要警察手册,就留在床头柜的抽屉里好了。
面包、四种风味的炖菜和六种不同的果酱,吃罢这样一顿午饭,我在上司许可的情况下,出去散步。
拜托,可千万别出什么乱子啊。
一边走我一边祈祷着。不管是神是佛是妖是魔,只要能把凉子和灾祸之间的亲密关系斩断,我一定对他笃信无疑。
不过,我的祈祷并没有应验,也不知道是没有向固定的对象祈祷的结果,还是祈祷的内容本身太不现实所致,抑或者唯物论者是正确的,神佛根本就不存在?
到底什么原因无从得知,不过我想的太天真了。事件早在宴会举行前就拉开帷幕,而且恰恰发生在我自己身上。
走出药师寺家的别墅,沿着两侧种满落叶松的小路走了才三十秒左右。
突然,背后传来响声,等意识到那是急刹车的声音时,我的身体已经飞到空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