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避三

长久的等待，方才显得越发宝贵，越发短促，似乎耗尽一生也不够用似的。

    我的嘴唇从她的额头滑到了唇际，又从唇际滑到了颈项，然后直滑下去，粘在她的胸部。一股暖流在狭小的空间里迅猛奔突起来，浸透了我和朋友的心。

    等不及来个开场白，我们就直接奔入主题，可慌乱间，又抓不住要领。我的心擂鼓似地跳着。撕掉她的纽扣后，我的双手变的更加鲁莽。犯罪似的不安，使一个我和另一个我展开了激烈的争辩，它们仁者见任，智者见智，伴随着激情，锋芒毕露。可争辩到白热化时，处在虚拟里的突然败下阵来。我做出冲锋的样子，可最终一事无成。

    我意识到：我始终没有认真想过，她会把我拒之千里，会看不起我，因为我太低贱，太丑陋，太令人讨厌。紧接着，她的憎恶、冷酷、淡漠所表现出来的种种形式，闪电似的在我虚拟的世界里一一浮现——可是这点，就这一点，即使我的心情再低落，自卑感再严重，我也不敢再设想。最可怕的一点，就是我根本没有面对生活真实的一面。

    在刺眼的太阳底下，我除了沉默以外，再也没有别的选择。

    在突然变得空廓的时空里，一连串令人或喜或忧、或兴或叹、或歌或泣的潜意识，一环紧扣一环，一浪紧推一浪地奔涌而出，又急促地起着冲突。

    这一切是那么地突然，以至于没有铺垫，没有伏笔，没有渐强和渐弱，是突然开始又突然结束，是从一个片断到另一个片断，各个片断即使有所中断，但它们仍能超越烈日和沙石联结成整体。

    在各个片断闪现的间隙，一阵空虚如同潮水般挤了进来，给了我欲罢不能的慌乱。

    对我来说，生活艰辛倒是无所谓的，可煞不住脚的空虚，却毫无意义地消耗我的精力，使我一想到无望的未来就变得茫然无措起来。越是这样，翻腾着的空虚越是死死地绞在一起，使我的情绪更加消沉。

    经受了极大的委屈似地，心底的不如意全涌上来，在伟大而又单调的阳光下浮沉回转。

    这些不如意就如同小说的故事情节一样，有些是真实的，有些是我虚拟的，可它们都有一个歪曲的表象，那就是，一切是由眼前的烈日和沙石给派生出来的。

    一想到这里，我感到在云天里任何一道云彩，任何一道阳光，都可以改变我的情绪。我不晓得自己是要振奋，还是一味消沉下去。对心底的浮光掠影，我已拿不出明晰的理念。

    记得一本书上写过，沙漠里有种生命短暂的植物，它在长久的干旱中，只要一吸足水分，就会立即萌芽，拔节，开花，结籽，从而在烈日的炙烤下，很快地走过一个完整的生命周期。

    也许，它就如同我在烈日下虚拟的爱情，它悄然而来，转瞬即逝；时而引人悠然入梦，时而又引人黯然泪下；在一瞬间萌芽，又在一瞬间枯萎，美妙的也只是虚拟的过程。

    我的虚拟所特有的灵动鲜活的气息，以及流光溢彩的韵味，是写在了银光闪闪的流水上，一边写着，一边消失着，留给我的只是无尽的空虚。

    我扪心自问：自己是出于何种目的，偏要怀着虔诚之心，在风沙烈烈的荒漠上，基着流沙，去修筑一座雄踞落日下的城堡。难道说，自己真的不知道，随着风沙长年累月的剥蚀，秋虫将在破壁残垣间，系起断弦，弹唱记忆中的繁华，危檐下的风铃，将奏出稀疏的音响，召唤早已从大漠上消逝的驼队。屹立在荒漠上的古堡，它所特有的惊世骇俗的气势是迟早要消失的，而残存的，将只是太多的沧桑与凄凉。

    毁灭是注定的。一个人的存在是转瞬即逝的。可人生的命题毕竟是现实的，离开现实，抽象的虚拟将失去它所存在的意义。

    我的思绪又回到了恼人的春雨永无休止地飘摇在窗前的黄昏：和家人吃完晚饭后，我又走进苍白的灯光下，拿起蘸笔，饱蘸了蓝黑墨水，在充满灵性的绿格稿纸上，将心底暗流般汩汩涌动着的思索和想象书写下来。

    我的思索和想象因难得的清静而飘逸在虚拟的时空里，一会在半空中旋舞，一会又悠然下沉，随着流水潺潺向前。

    夜深时，风如流水一样徐徐飘进窗户，我的思索和想象也随之缓了下来。蓦然间，那跃然于稿纸上的水湿的笔痕，让我从它气韵张扬的洇染间感悟到：是白给了我以高贵，绿给了我以执着，蓝黑给了我以深刻。伫立在笔下虚拟的世界，我感触到了实打实的生活在我的心底烙下的印记

    面对在眼前时隐时现的烈日和沙石，了无声息地，我的思索和想象又徜徉于虚拟与现实之间，任意撷取它所感兴趣的景象。

    清新的体验启迪着我的心灵，给我指出前进的道路。我惊讶于在自己身上潜伏着的这种平日不易察觉的体验，更惊讶于它的满足和实现竟然在我的心底掀起了波澜。

    我知道，它们虽然只是替代我实现那些变幻不定的潜意识的形式，可终究让我从尴尬的境地里解脱了出来。

    我的思索和想象一会儿迎合，一会儿诱导，一会儿释放心底的意识流，进而替代了在现实中不可能发生却存在于思索和想象中的欲望和要求。

    不知不觉，黄昏降临了，西天上的几抹浮云也被涂成了紫褐色。

    在夕阳的余辉里，父亲坐在沙坑边的片石上，紧咬着烟嘴，一锅接一锅吸着旱烟。他古铜色的额头上，一根根青筋高高暴起着。脸颊上的肌肉凸起大道棱角。

    从他嘴里喷出的浓烟，硬硬地横在我的眼前，使我恍然间又看见烈日高悬在河滩上空，让眩目的阳光烤晒着河滩上的沙石。炎热的暑气颤栗地抖跳着，我的眼睛接触到的全是罩在光圈里的东西。

    为了摆脱烈日和沙石对心灵的纠缠，我想，我还是应伫立在虚拟的世界里，因为它正如在火上煎熬的良药，沁人心脾，使人消除疲劳，恢复元气。

    一时间，我又看见了那只苍鹰：它在烈日下一圈接一圈地旋着，想要落，却又不肯落。它就那么一直盘旋着。

    夕阳西下时，它迅疾地俯冲向暮色渐沉的柳叶河。几乎是在眨眼之间，又抖动矫健的长翅，威风凛凛地飞落到掏得倒悬起来的河堰上，出神地凝视着火红的残阳。它琥珀色的、有着黑圈的眼睛，在幽暗中透出执著的亮光来。

    在不无夸张的亢奋中，柳叶河的烈日，沙石，以及苍鹰威风凛凛的身影，无不嵌入我生命的深处，成为我生命中沉重的份额，我思索和想象的起点。

    在它们的激励下，我让所有的思想，重新开始思想；让一切激情，重新燃起激情；让一切感觉，置换出新的感觉。

    在虚拟的世界里，我获得欢乐是概括的、抽象的，是让人可以感触到激情与活力的。正因为我的虚拟是以生活为摹本，实打实的，不是随心所欲的，虚拟的世界更令我激动，令我陶醉。

    面对烈日下枯燥无味的沙石，我展开思索和想象，把它雕琢到精妙的极致，使它饱含激情，成为一种艺术，我的人生也得以通过独具的形式，获得激励和鼓舞；在它的托举下，冉冉升起灵魂也要求我负起责任。

    虚拟与现实进行交媾后，我把丑陋的给抹杀掉，把崇高的给保存下来。它们把升腾着的灵魂给牢牢地拴住，死死地套住，使得灵魂坠，坠，坠到底，然后又弹上云天，紧随着苍鹰悠悠地盘旋。

    陡然成熟的幸福感，使我意识到自己在告别了热烈后，应伴着夕阳，走进紫褐色的暮霭里，等待长久的遗忘。

    就在这时，早已掏得倒悬起来的河堰，在漫长的时日里挺不住了，一见日落，急让大片沙石紧伴着沉闷的响声坍塌下来。

    逃是逃不掉的。

    当我被沙石完全掩埋时，心底暗流的涌动便停歇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