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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培扬连夜就往市里赶。
下山途中,又接到两个电话,一个是省政府副秘书长路万里打来的。路万里在电话里仍然沿用他任何场合都不会改变的官腔,说:“周总啊,我刚到现场,现场的情况就不用我跟你汇报了,你自己过来看。我只是不明白,堂堂的大洋公司,怎么连这样一项工程都保证不了呢?失望啊。”如果换了别人,周培扬肯定会在电话里尖叫,爆粗口的可能都有。什么叫失望,什么又叫堂堂的大洋公司?永安大桥到底怎么回事,难道他路万里不清楚不明白这里面有多少名堂?这些官老爷比谁都清楚,这阵儿跟谁装傻?但对方是路万里,省政府重要人物,常务副省长罗极光的专职秘书长,对他周培扬来说,就是天字号人物,是上帝。周培扬只能唯唯诺诺地应声,路说什么他就“嗯”什么,一点脾气也不敢有。路万里堂而皇之地教训他一顿后,又道:“事故比想象的严重,希望周总有心理准备。”周培扬心说,你们有准备就行,要我准备什么,垮掉十座桥,关我周培扬哪门子事!
心里虽然气着,周培扬却不能不把大桥当回事,毕竟,永安大桥的承建方,是他大洋啊,这可是白纸黑字写在合同里的,而且当初媒体也大肆炒作过。
第二个电话有几分神秘,是个女人打来的。周培扬一开始没听出是谁,对方要么是在惊慌中,要么就是刻意改变声音。她没提永安大桥,更没提什么事故。而是跟周培扬提起了某次酒宴,酒宴中的几个人。周培扬一阵烦,都啥时候了,这人还有心情提这个。正要挂机,对方说:“我是奉罗姐旨意,跟周总拉拉家常,联络联络感情。周总千万别烦,罗姐还说,改天有空,大家一起坐坐,好像有些日子没跟周总拼酒了。”
对方的话既软又绵,还带着某种腥味儿色味儿,挺诱惑。周培扬脑子里那根弦却猛地绷紧,对方这阵儿打电话来,绝不是跟他联络感情。
对方只是打招呼!
都有心啊。他兀自感叹一声。打电话的女人是高颖,万象公司董事长特别助理兼项目运营部总经理。高颖提到的罗姐,正是罗希希,副省长罗极光的千金,万象公司董事长。万象在海东投资暨建筑业间的独特地位,几乎不用谁来强调。这些年,但凡在建筑这块找饭吃的,不论是大洋这样的业界巨霸,还是才开始打拼的小公司,甚至那些外包工,只要提及万象两个字,没哪个不变色。
周培扬闭上眼,关于万象,关于副省长千金罗希希还有她丈夫成睿,以及大洋跟他们的前前后后,哗一下闪出来,如同海浪猛烈击打着他,令他在车里坐不安稳。周培扬轻易不想这些,不敢想也不愿想。但今天,实在控制不住。他知道,发生在百里之外的永安大桥坍塌事故,跟万象跟罗希希存在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但这些关系又非常隐秘,看不到摸不着,有时你甚至怀疑究竟存在不,但你要真忽略了它,那你就离完蛋不远了,你在业界将寸步难行,甚至在海东,都待不下去。甭说干事业,怕是出门,都会遭车撞死。
一想这个,周培扬的心就越重,远比永安大桥出事更令他揪心。这些年干工程干项目,周培扬不怕融资不怕招揽工程也不怕各种监督,就怕跟万象发生联系,可又不能不发生联系。你不找他,他找你啊,无孔不入。
车子继续前行,周培扬脑子里却蓦地闪出跟副省长千金罗希希第一次见面的情景,时隔多年,没想到一切还是那么清晰那么逼真。
……
那时周培扬还是单身,参加工作不久,正处在激情飞扬的年代。周培扬在市政府计划委员会也就是现在的发改委当科员,罗极光当时是铜水市发改委主任,周培扬的顶头上司。科员有一项重要工作,就是帮领导打理好家务,但凡领导顾不上的,都由科员和秘书来完成。那年头像罗极光这级别的还没有配备专职秘书,因此单位里那些年轻干部,就成了机动秘书。有次罗极光因为工作忙,顾不上回家吃饭,而他夫人(那时还叫爱人或老婆)苏宁因为钥匙没拿,进不去家门,罗极光便让周培扬去送钥匙。那是周培扬第一次见领导夫人,送去钥匙后,苏宁甚是客气,非要留他吃饭。周培扬是单身,哪儿吃都无所谓,只要把肚子填饱就行。能在领导家蹭饭,而且是领导夫人亲自下厨,那更是不简单了。周培扬有点受宠若惊,哪敢轻率地答应?一口一个不了,真有事,鼓上劲地推辞。苏宁呵呵一笑,这孩子,跟阿姨客气什么。就这么一句话,周培扬周身的不适感奇奇怪怪就消失了。赶忙报以微笑,周培扬的笑是真实露出来的,有几分青春男儿的亮色,阳光、朝气,还冒着一层傻气。苏宁似乎只一眼,就喜欢上他了。领导夫人都有一个怪癖,容易喜欢男人手下的年轻人,尤其家中有女儿的,夫人们往往会情不自禁就把这些年轻人当作未来女婿,带着既挑剔又暗喜的目光去审视。这小伙子不错呢,有朝气,长得也很阳刚,个头高高的,身材又这么棒,要是……苏宁不由地走起神来。她家女儿跟周培扬差不多年龄,已经参加工作,至今还待字闺中。女儿的终身大事,哪个当妈的不急?那天苏宁不知哪根神经出了问题,反正是对周培扬对了眼了,越看越喜欢,越是舍不得让他走。
“你这孩子,大老远地跑来送钥匙,让你在家吃一顿饭怎么了,难道我家老罗平日对你不好?”
一听这话,周培扬不敢再说走字,乖乖站在那里,嘴里应承着:“好,好。”一双脚扭捏地站在门口,还是不好意思坐苏宁家沙发上。就在那当儿,楼梯上响来一声:“妈,家里来客人了呀?”
说话的正是罗希希。周培扬记得很清楚,罗希希那天穿一件纯白T恤,很新潮也很有青春感,下身是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紧绷绷裹在瘦长的腿上,将青春女性的弹性毫无保留地暴露出来。屋子里的周培扬心怦怦直跳,虽然参加工作已有一年多,也算有些经历,可看见年轻女性,还是免不了紧张。况且那时罗希希那么的青春靓丽,活力四射,阳光劲十足,剪着齐耳短发,一张脸十分素洁,任何修饰都没有,真正的素面朝天。在年轻的周培扬眼里,这才是最美的。初看到她,周培扬很是有几分紧张,头上唰就有了汗。都说罗极光是个极有艳福的男人,老婆国色天香,妖冶迷人,女儿更是天生丽质,清纯可人。周培扬眼下是两位全见了,年轻的他心里发出一片啧啧声,感觉外界的评价一点不过,这对母女,跟他见识过的母女不一般啊,特别。
周培扬一边发着感叹,一边傻眼看着已经走到他面前的罗希希。
“你是?”罗希希被他的神情怔住。
“他是你爸单位的,给妈送钥匙。”苏宁笑着走出来,跟女儿做介绍。
“我叫周培扬,计委计划科的。”周培扬极力镇定着自己,尽量不在她们母女面前露出过分的慌乱,免得人家笑话。苏宁见状,窃窃一笑,跟女儿说:“快帮妈招待客人,妈去做饭。”说完还意犹未尽又看了周培扬几眼,心里甜丝丝地进了厨房。
“你就是周培扬?”罗希希并没急着请他坐,长长的睫毛一闪一闪,俏皮的眼睛里闪着探究的光。
“是啊,你是希希吧,主任老是提你呢。”
“少来这套,我爸才不是这样呢,他脑子里从来没有我们。”罗希希说着,换了拖鞋,见周培扬还傻站在门口,翻了下眼睛:“对了,你们除了奉承他,还有没有别的?”
周培扬脸一下红起来,主任罗极光的确没在单位提过他女儿,即或提,他周培扬也听不到。那个时候周培扬还没资格能从容地接触到罗极光,他到市计委两年了,跟罗极光近距离的接触只有极有限的几次。去年单位来市里领导,罗极光汇报工作,正好负责行政的秘书不在,周培扬被叫去给领导们沏茶倒水,那算是一次。可那次他服务了两个小时,罗极光都没朝他脸上看一眼。整个过程中罗极光只冲他说过一句话,是在给他续水的时候,罗极光用手挡了挡杯子,道,我暂且不要了,给领导们加满。再后来还有一次,计划科长不在,周培扬负责撰写的一份调查报告急着上会,副主任让他直接呈给罗极光审查。周培扬大着胆子进去了,当时罗极光正在打电话,周培扬想放下就走,又觉不妥,只好拿着材料候在板桌边上。罗极光一开始并没对他说什么,只顾热情高涨地跟电话那头聊天,聊着聊着,突然看了他一眼,一下来了气:“你站在这里做什么,出去!”周培扬被他一喝,下意识地就往外走,快要走到门边时,罗极光又说:“等等,你手里拿的什么?”周培扬这才记起材料还没送,道:“主任让我来呈材料,就是上次会上布置给我们科的那份调研报告。”
“你怎么不早说!”罗极光很不满,这时候电话已经打完,脸上的表情又恢复到平常的严肃状,刚才跟电话里人说笑时的那种轻松诙谐还有开心已经不见。周培扬双手捧着材料,恭敬地递过去。罗极光拿过材料,扫了一眼,不再说什么。周培扬那时还不知道官场那些规则,对官场“礼数”“套数”一窍不通,所以在罗极光面前就表现得有些木然。可能这木然激怒了罗极光,罗极光见他仍站着不走,恶狠狠地说:“还有什么事吗?没事你可以请了。”
领导用“请”这个字让你出去,可见你在他心里有多可恶。这也是周培扬后来执意离开政府部门,下海经商的一个原因。他不适合这里,这里所有的规则潜规则他都是陌生的,不只陌生,还反感。他有着与生俱来的一种反叛,这反叛构成了他性格的主要方面,也成就了他此生的艰辛与苦难。当然,那天周培扬没想这么多,没时间想。罗希希问完那句,大约是觉得唐突了,忽然变得热情起来,邀他入座,给他又是沏茶又是削水果,还跟他聊了许多自己单位的事。那时罗希希还没自己干,是市建筑设计院一名设计人员,对了,她大学读的就是土木工程。周培扬抱着礼貌的态度,听罗希希天上地下地讲自己,中间他想告辞,毕竟送把钥匙就蹭人家饭,不太合适。见罗希希谈兴好浓,又不忍开口。这么着就把时间熬到了吃饭,苏宁已在一边叫上了:“快过来,尝一下我烹的鲈鱼。”
一股香味袭来,周培扬还真就觉得肚子饿了。
那顿饭吃得很有意思。那是周培扬跟罗极光一家的第一次正式接触,因一把钥匙而起,没想到此后,他跟这家人,就有了千丝万缕的关系,甚至险些成为这家的一员,成为罗大千金的“那一位”。时间真快,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可想起当初,想起那顿饭,以及吃饭时那份融洽,周培扬心里还是涌起一些甜甜的东西。
美好的记忆,谁都会珍惜。可太多的美好,经时光一漂洗,就都变味。周培扬感叹一声。不知是岁月改变了人,还是人改变了岁月?
车子是四十分钟后抵达永安的,老范知道事急,开得超猛。一路上周培扬的电话快让人打爆了,一个接着一个,有向他通报事故的,有描绘现场惨状的,还有几个带着担心的口吻,生怕此次他会遭劫难。周培扬一一接听,跟关心他的人说着不要紧、谢谢之类的话,内心却如火烧一般。的确,紫荆山半夜接到电话,他并没想太多,这是一种职业习惯,涉足该行业这么多年,周培扬经历的类似事情已经太多太多,一开始他是怕的,怕到极致。中间差点因此而不干,退出江湖。事故出不起啊,一场事故,几年的心血就白熬了。可是他停不下来,停不下来的原因有很多,他的坚持只是其中一方面,更多的,怕是来自不便说出的秘密。是的,这行是有秘密的,现在哪行没秘密呢?只要有钱赚的地方,就堆满了秘密。肮脏、无耻、血腥,甚至比之更甚更耸人听闻的都有。久了,周培扬就习惯起来,以后再出事,他就变得镇定,不那么惊不那么慌。到现在,他甚至不把这类事故当事故了。对他而言,真正可怕的事故,不是因为工程质量,也不是类似这样的坍塌,就算死了人,又能怎样?按他们的话说,不就几条人命吗,扔几个钱出去,啥也摆平了。真正可怕的,是跟他们的关系。这方面千万出不得事,一出就是大事,无法摆平的事。关系是一切的基础,关系更是一切的保障,任何时候,这个保障不能丢不能破。这是周培扬干到现在,深刻体会出来的。当然,他们也常常这样教导他、提醒他,生怕他一不小心或是一犯浑给忘了。
周培扬爱犯浑,这是事实。曾经一犯起来就六亲不认,对谁也不给面子。过去那些年,路万里不止一次训导他,周总真是好个性啊,烈马一匹。周培扬讪讪一笑,他烈吗?也许过去是,现在,周培扬烈不起来了。时光打磨掉他太多,也给了他太多。人过四十,方才明白,这个世界上最不该犯的就是浑,最不该耍的就是个性。一个人要想成就一番事业,你得管住很多东西,你的嘴,你的脸,你的表情,还有你的个性。个性是人身上最最锋利的一把剑,这支剑多的时候伤的是自己。
周培扬乱想一会儿,又将思绪集中到他们身上。
他们到底是谁,周培扬说不清。但绝不是一个人,也不是一群人,而是一股庞大的力量,一张隐形的网。周培扬深知,这是一张危险的网,只要掉进去,你就永远脱不出来。
永远脱不出来啊——
记得有次跟陆一鸣说起这事,陆一鸣不无伤感地说道:“大家都不想进去,但大家都得进去,怎么说呢,也许这就是我们的宿命吧。”
宿命!周培扬已经明显感觉到,永安大桥事故,已经伤及到这种关系,动了根,这很不好,会引出一大串的连锁反应来。他的内心一次次发起颤来。
到了现场,天仍然墨黑一片,目光伸向远处,很快被挡回来。永安大桥位于永安市十公里处的安水河上,永安是铜水下辖的一个县级市,经济发达,人口早已超过百万。加上这些年不断涌进的流动人口,怕是快要达到两百万了。永安是铜水经济最为活跃、发展也最快的一个县,在全省都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它还有一个特色,那就是出的人物多。罗极光还有路万里包括省里另一位重要官员佟国华,都曾在这个县当过县委书记,因此海东人说,永安是个人杰地灵、风水极旺的地方。有人做过统计,目前海东省厅级以上干部,数永安籍或在永安工作过的最多。永安这地方你绝不能小瞧,很多事发生在别处,压根不是个事,发生在永安,可能就有特殊意义了。
铜乌高速永安大桥是离市区最近的一座桥梁,当初周培扬死活想不通,对方为什么要看上这座桥,为什么非要从他手里将这座桥拿走?周培扬承建的是铜乌高速B三标段,整个标段总长十七点四五公里,其中有两座桥,一条四公里长的隧道。一开始对方朝他伸手时,周培扬是想把另一座桥转包出去,相比永安大桥,那一座无论地质构造还是施工条件,都要优于永安大桥。至于造价,那是另一说。这行干久了,你就知道,造价永远是一门艺术,因为造价权掌握在某些人手里,他们想让哪一座桥高出,哪座就高了。他们不想让高的,你就只能规规矩矩按规范来。周培扬当初也是担心施工条件,钱可以不挣,但事故不能不防。可对方执意不肯,点名要永安。周培扬做了不少工作,甚至低下头来,把不该讲的都讲给了对方,但对方态度坚决,非但不听劝,反而警告周培扬别太固执。
“对你周总来说,给哪座不是给啊,就别替我们费心了,我们要哪座,自然心里有数。”
话说到这份儿上,周培扬还能说什么呢,只好割肉,跟对方签了转包合同。
每次转包合同签出去,对周培扬来说,等于把心的一部分交给了对方,什么时候工程不交工,不通过验收,这一块就回不到他身上。那种感觉,真是苦焦,煎熬还有各种担忧,是能折磨死人的。一开始木子棉不理解他,见他彻夜彻夜地睡不着,坐沙发上抽烟,木子棉就往坏处想,以为是对她厌烦了,哭过,也闹过,还用不该有的语言质问他中伤他,个别时候还要歇斯底里。女人嘛,遇到问题首先想到的就是感情,就是忠贞,这点上女人真是跟男人有天大的区别,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她们就能奇妙地联想到一起,还能延伸出诸多附带品来。比如情感走私了呀,喜新厌旧了啊,或者感情先身体出了轨等等。周培扬一笑了之,也不跟妻子解释,当然那笑多是苦笑,无奈的笑。太多的事是不能解释的,提都不能提。男人在外奔波,风口浪尖上打拼,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事,这些事压根跟婚姻无关,跟爱情也无关。你若将它们瞎掺进你的生活,你生活的节奏就全乱了。
人是要学着将生活与工作区分开的,区分得越严格越好。不把工作中的坏情绪带进家,也不把家里那些婆婆妈妈的事带进工作中,山是山水是水,界线要明确,这样应对起一切,你才能得心应手。可是妻子们却不这么想,她们总认为男人只该有一个状态,永远都属于家庭属于她个人,男人也只能有一个状态,那就是热情似火地去爱她去关心她。
难啊,谁也不是钢,谁的心情也不能保证天天阳光四射,万里无云。尤其周培扬,自从下海,自从创办大洋,就没一天轻松过。最严重的时候,为了睡眠,吞下二十多片药,结果还是大睁着双眼。跟木子棉第一次分居前那段日子,算是他最煎熬的日子,那年大洋有六项工程分包出去,一个施工季,四项工程出了问题,两个外包工头跑了,烂摊子全留给他,让他擦屁股,仅是赔款就达五千多万。为摆平那些事,周培扬处心积虑,到处求情下话,一度时间,他连性功能都没了……
头上白发,还有脸上皱纹,有一半是为此生的。体内目前查出的十二种病,至少七八种,因此而起。可涉足到这条河里,纵是再大的老板,纵是再有背景,再有实力,包括他朋友——中铁四局陆一鸣陆总指挥,这种煎熬也不能不受。
不能不受啊。
周培扬曾经发誓,外包这种烂事,再也不干。再有背景的关系找来,也要摇头说不。但现实总是让他屈服。这个行业,总有这样那样的潜规则暗规则,那些没资质或资质不够参与不了竞标的施工单位,就像寄生虫一样盯着他们,只要有工程发标,马上蝗虫一样扑来,打着各种旗号,举着各种招牌,更有甚者,工程还未到你手里,哪些活你干,哪些让出来,人家就明确规定了。美其名曰合理搭配。
永安大桥就是这种形式。只不过对方聪明,不是直接让现在施工的铁通公司来找他,而是让正泰先跟他谈。
一想到正泰,周培扬的心又暗了许多。
车子很快驶进工地,周培扬下车,也不管老范在后面叮嘱什么,脚步急切地朝现场走去。
周培扬没想到,这个不寻常的晚上,他居然被挡在“现场”之外,挡在事故之外。他就纳闷了,急着打电话叫他赶往现场,他来了,那些粗暴的人们却又将他拒开。
现场黑压压的围满了人。有警察,有官员,更多的则是闻讯赶来围观的群众。周培扬真是服了,这个时间还有人跑来围观,可见国人爱看热闹的疯劲。周培扬一边张望一边往里走,没走几步,走不动了。厚厚的人墙挡住了脚步。他踮起脚,抻直脖子,使劲往里瞅。可除了黑压压的人头,什么也看不着。乱七八糟的声音涌进他耳朵,有说伤了多少人的,有说看见了死人,还有人声音特别高,好像出事时他在现场,亲眼看见似的:“天呀,一下死了三十多个,听说还有个是大老板,活该!”人们被他这一吆喝,立马发出更为嘈杂的吵闹声。
人们对死人是同情的,可一听说死个富豪或官,立马就兴奋。
周培扬不想听这些,外围永远是外围,天底下最不知道消息的,就是这些围观着看热闹的,可每次事件中,他们传播的消息最多。
退出来,找个相对僻静的地方,想给副市长方鹏飞拨个电话,路上他已得知,方鹏飞先他赶了过来。他还没拨,电话先响了,号码是陌生的,周培扬接起,听见里面喂喂,女人的声音,似乎有点耳熟,但是听不清对方说什么。干扰太大,周培扬只好挂掉,按号码重新拨过去,对方又不接。周培扬也不多想,就想给方鹏飞打,号拨一半,突然来了两个警察,架起他就走。
“你们干什么?”周培扬觉得莫名其妙。
两位警察什么也不说,使足了力气架上他往现场相反的方向去。这时候他发现,瞬间工夫,工地上就多了不少警察,个个穿防暴衣,戴头盔,挺吓人。应该是清场!意识到这点,周培扬冲二位叫:“放开我,我是大洋集团老总,我叫周培扬。”
他的声音很快被四遭里乱哄哄的音浪声淹没。警察果然是在清场,围观群众开始不满,谁也不想离开这个热闹的地方。警察跟围观者很快发生冲突,有群众一边跑,一边往警察堆里扔石头。有警察被砸中,更大的冲突爆发了。
周培扬这个晚上算是经历了一次“劫难”,天亮时分,他还被“关”在事故之外。两部手机全不见了,混乱中怎么丢的,他自己都不清楚,衣服破了几道口子,脸上、身上,四处是土。额头上划开几道口子,是跟两个警察撕扯中弄伤的。这时候的周培扬再也不像大洋集团的老总,他跟五十多名群众关在一间没有灯光的废弃工棚里,样子看上去比民工还可怜。
直到第二天下午一点四十,周培扬才被带进一间会议室。这间会议室以前周培扬来过,就是那个叫铁三的光头男人的会议室。铁三有个了不得的名字:铁英熊。初听这名,你真能把他当人物。第一次别人跟周培扬提起这人时,周培扬就错误地将他幻想成一个跟陆一鸣一样又有学识又有才干的社会精英。哪知见了面,差点笑出声来。天呀,天下还有这样丑的男人。不,不叫丑,准确说是奇形怪状。铁英熊留个光头,腆个大肚子,脖子里的肉堆得没地方放,只好把它放肩膀上,这样一来,两个肥宽的肩膀如同压塌一半,斜斜地倒下去,进而殃及到肥得过度的肚子,然后是胯。铁英熊走一步就得提一下裤子,走两步就得提三下,不然,裤子就会掉下来。周培扬跟着铁英熊看了看他所谓的项目部,前后左右转了一圈,大约也就三十来分钟,铁英熊就提了六十七次裤腰。
六十七次,想想!
关键不在这里,说他奇形怪状,是铁英熊脸很白,白得发腻,老觉着上面有层油在流,脖子却黑得出奇,感觉不是真人,是PS出来的。眼睛一只小一只大,小的那只看人时老是贼鼠鼠地露着邪光,大的那只更可怕,大而散淡、无光无神,眼珠子又转得慢。小眼珠转几圈,大眼珠才转一圈。
铁英熊的公司有个很响的名号:铁通路桥工程公司。按铁英熊的说法,取这样的名,意在向外界表明,不管多难的工程,多危险的路,都能让它通!路路通!周培扬打心里发笑,这样的公司也敢叫公司,还路路通?说穿了,铁三这边顶多算个外包工,项目部都谈不上。初次谈合作的时候,铁三神侃海吹,说自己拥有多少资产,干过多少大工程,获过多少奖,旗下二十多个项目部。周培扬只淡淡地跟了一句:“大,真大。”然后就不再吭声。其实据周培扬掌握,铁英熊手下,顶多二百来号人,多是游击队伍,有活就聚一起,没活就各奔各的命各挣各的钱。资产更是谈不到,怕是百万都上不了。这样规模的零星队伍,业界非常多。这是中国建筑业“特色”之一。它们游串在行业的下游,像觅食的候鸟,看见别人手里有工程做不了或不想做,讨饭似的讨一点,卖点苦力,干些危险的活,挣一份辛苦钱。每年建筑行业出事故,一大半是他们。他们是拿命在玩,给这行业的大佬还有投机者们当补充。
眼下出事的永安大桥,真正的建设方,正是铁英熊的铁通公司。
带周培扬进去的不是警察,这个时间,场面已经控制住,围观者全被清了场。不得不佩服有关方面控制事态的能力,不论多大的事故,哪怕灾难性的,一有领导到场,有关部门会在第一时间将现场“清理”干净,将事态严格控制在可控范围。
昨晚周培扬才知道,大桥并不是晚上塌的,事发时间是下午四点多,因为大桥离永安市太近,安水河两畔又住满了居民,离大桥一公里处,建有两座学院,一座是永安职业技术学院,另一座是海东师大永安分校,两所学校的学生加起来有一万多名。所以事发第一时间,就有不少市民还有学生涌到了现场。仅仅半夜工夫,工地上已经变得空荡荡的,一道绿色的围子将整个大桥还有施工工地全围了起来。围子外面,仍有不少特警在巡逻。周培扬想找昨晚强行带他走的两个警察,想问清楚强行带离他的理由。谁知看半天,警察们穿的一模一样,手里抱的家伙也一模一样,根本辨认不出谁是谁,只好作罢。围子中间留了条缝,算是进出口,两名警察把守。周培扬跟永安市委一位姓王的秘书长一前一后钻进那道缝,踩着一大片瓦砾,高一脚低一脚往楼上去。这时候他的眼里扑进真相,大桥的确塌了,比想象的要严重得多,也奇怪得多。原来他想,大桥即或发生质量事故,顶多也就塌掉一个桥墩,坠下去一截儿。哪知呈现在他眼前的,是整个桥体塌落,工程现场一片狼藉,惨不忍睹。
王秘书长见他停下脚步,催促道:“周总快点,领导们在里面等候多时了。”周培扬只好收回目光,心情沉重地往前走。
会议室在项目部搭建的二层小楼上。周培扬进去时,里面已坐满了人。能容纳一百五十人的会议室,座无虚席。王秘书长带着他,绕过几排椅子,将他安排在第三排中间位置上。
主席台正中坐着五位领导,最中间也是今天级别最高的首长正是省政府副秘书长路万里。路万里左边,是常务副市长方鹏飞,另一边是永安市委书记。方鹏飞跟路万里目光稍稍一对,迅速离开。路万里面无表情,对他的到来很是漠然,跟没看见似的。方鹏飞同样。周培扬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如果在平日,这些人见了他,可都是十分亲热的。可见事故还是很严重的。
坐定,周培扬目光再次投向主席台,这次他瞅见一张更年轻的脸,瞅着瞅着,忽然就明白,昨晚那个电话是她打的。糟糕,怎么把她忘了。周培扬内心一阵懊恼,目光近乎定格在那张脸上。后来见对方目光也在审视他,慌忙躲开。
台上年轻的女领导是永安主管项目建设的副市长魏洁,省里来挂职的,之前是省发改委产业处处长。魏洁很年轻,官方资料显示,她是一位八零后,刚三十出头。此人作风干练,处事果断,很有股强人范儿。周培扬领教过几次,魏洁给他的印象不错。不过外界对魏洁的传闻也多,老公是某大型国企老总,省委、省政府领导的座上客。加上她公公曾是省里要员,现在虽然退了下去,影响力仍然巨大。更有传言说,魏洁跟副省长罗极光关系非常不一般,到下面挂职锻炼,是罗极光的安排。她公公对罗极光曾经有恩,罗极光这样做,也有报恩的意思在里面。
没人理睬周培扬。王秘书长带他进去后,就消失了,周培扬冲左右看看,全是不认识的面孔。周培扬正好借这个空,天马行空乱想一番。跟官场这些人打交道,不搞清他们背景不行。背景是什么,背景就是一个人的根,人有根,企业也有根。没根活不了。汪世伦无数次骂他势利眼,不势利行吗?不势利你连一项工程都拿不到。这么些年,周培扬为了寻这个根,抱住必须抱的大树,什么招数都用了过来。但大洋先天不足,或者说他周培扬先天不足,如果当初他娶的是罗希希而非木子棉,怕是情景很不一样。
但今天周培扬不是后悔这个的,其实娶木子棉,他一点也没后悔,尽管感情生活磕磕绊绊,现在又闹分居,周培扬绝不是因这个而动别的心思,他只是忽然间生出诸多联想。
台上的路万里还有方鹏飞他们,对周培扬的到来视而不见,好像他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这倒让周培扬松下一口气。看来他们没把他当成第一责任人,周培扬最怕这个。暗暗扫了眼会场,奇怪,他没发现铁英熊。会场里倒是有几个铁通公司的人,但都不是主要成员。
此人为什么不来?
主席台上有领导讲话了。先是永安市长向华清,跟与会者通报事故情况。这种通报纯粹是官方式的,机械而笼统,没提事发原因,没提事故伤亡,向华清讲了有七八分钟,关键性的话一句也没有。接着将话筒递给方鹏飞,方鹏飞表情严肃,跟平日周培扬见惯了的那个方鹏飞比起来,台上这位简直就是神。周培扬一直纳闷,类似方鹏飞这种人,他们是怎么将角色转换这种在周培扬看来难度极大的事做得如此潇洒自如,简直就跟变魔术一样。台下一张脸,桃花全盛开,说说笑笑,妙趣横生,轻松诙谐亲近可爱。台上一张脸,乌云密布神情肃穆,好像生下来到现在,他们从没高兴过,没遇到一件开心的事。那种正儿八经的姿势令人难受到窒息。周培扬们却从来都是一张脸示人,红处红黑处黑,基本不懂涂抹更不懂脸上还有众多机关。有次酒喝到高兴处,周培扬拿这话题请教方鹏飞,说:“在台上你们就不能笑一下?”方鹏飞呵呵笑着说:“台上笑了就不是领导了。”这话让周培扬揣摩很久,后来才明白,所谓领导,说穿了就是威严,就是让你怕,让你敬,让你生畏。周培扬也暗暗学过,再怎么着他也是上万号人的老板,也希望下属见了他,有点怕的意思。可是不行,怎么学,他的脸还是他的脸,就是变换不出方鹏飞们那种风格。后来还是方鹏飞一语点醒:“你怎么变,脸上都写着一个字,真。什么时候你把这个字去掉,变成相反的那个字,你就像领导了。”
相反的那个字是假。
把假做成真,才是领导的最高境界。
假不了。周培扬这辈子对自己最不满意的,就是凡事太较真,一点虚假都掺不得。家里是,外面也是。别人可以蒙混过去的事,他这里就不行。别人打哈哈一笑而过的事,到他这里,就非要穷追猛打,弄出个子丑寅卯。木子棉骂他无趣,呆板到要死,他也承认自己无趣。
方鹏飞接着刚才向华清的话头,对事故又做了一番评判。官大一级水平就是不一样,刚才向华清等于是简单描述了事故经过,到了方鹏飞这里,就开始给事故定性。方鹏飞说此起事故再次证明,我们对于建筑行业的管理是松散的,很多铁的制度铁的纪律就是贯彻不下去。整个行业只重经济效益,抢进度争效益,就是忘了安全。他用近乎悲壮的语言,对行业存在的问题尤其安全上的疏忽做了痛陈,最后说:“生命高于一切,安全重于泰山,这起事故,给我们的教训太深刻,也让我们看到工作中存在的漏洞太多。在这里,我先代表市委、市政府向省里检讨,也同时要求在座各位,尤其事故相关各方,认真思考深刻反省。”讲到这儿,他突然抬起目光问:“大洋老总来了没?”
周培扬一开始没反应过来,还在细心揣摩方鹏飞讲话时的神情,方鹏飞问完几秒,会场里鸦雀无声,周培扬才猛地反应过来,人家在问他。忙起身答,来了。
“周老总亲自来了啊,难得。”方鹏飞给了这么一句,又接原来话题往下讲了。周培扬却被方鹏飞的态度还有语气怔住,感觉哪个地方不对劲,呆呆地看了方鹏飞半天,还是反应不过来。
台上方鹏飞已经在请路万里做指示了,台下周培扬还在犯蒙。方鹏飞这样对他,还是第一次,这等于是当这么多人面出他丑。本能地他就想到另一层,事故可能藏着很多东西,方鹏飞不得不这样。
台上倒是有条不紊,并没因周培扬的吃惊而乱了秩序。路万里抓过话筒,不急着讲话,目光扫过会场,几乎在每个人脸上驻足了那么一会儿。也看到了周培扬,周培扬想躲,没躲开,只好木呆着跟路万里对视了半秒。他的思路完全让方鹏飞打乱,关在那间临时工棚里时,他还想,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有方鹏飞呢,方鹏飞会替他着想,替他解围,至少不会让大洋背黑锅。
现在看来,他幼稚了。
路万里先是传达了省委、省政府主要领导得知永安大桥发生事故后做出的指示与批复,要求永安市委、市政府以及工程建设相关部门迅速启动起来,按省委、省政府领导指示精神,全力做好永安大桥事故调查及善后处理工作。路万里声音低沉,几乎是一字一顿,他讲了有二十分钟,周培扬一开始没认真听,后来收回心思,用心去听。但听来听去,反倒把他听糊涂了。路万里并没提一句周培扬,也没提大洋公司,但后面所讲却又全对着大洋。尤其是事故调查及善后,几乎就是冲他周培扬说的。他要求工程承建方迅速成立专门小组,抽调力量,第一责任人必须亲自挂帅,一是对永安大桥事故负起全面责任来,跟永安市委、市政府密切配合,按省委省政府要求,迅速展开事故调查,查清事故原因,第一时间向省政府上报。二是积极做好伤者的救治与医疗,决不能让一个人因这起事故失去生命,这是省委、省政府坚决不容许的。听到这,周培扬暗暗松下一口气,他目前最关心的,不是事故为啥而起,而是究竟伤亡多少?听路万里口气,这次事故应该没死人。
没死人就好,至于伤者,他相信会议之前已经送进了医院。
就在这当儿,他的手机嗡嗡了两声。周培扬知道是来短信了,偷瞄一眼,短信骇住了他。发件人清清楚楚告诉他:撒谎,已经死亡五人,另有六人重伤!
死了五个?周培扬眉头一下拧紧,心立马又往下沉。不管多大的事故,不死人是一说,死了人又是另一说。对他们这些施工企业,最怕的就是有人命。周培扬紧急思忖,作为大桥的最初合同方,也是法律上的第一责任人,大洋该怎么办?后面路万里再讲什么,周培扬一句也没听进去。直到市长向华清宣布散会,他还没从震惊中醒过神。
五个,他们居然不在会上通报,更不上报,难道想瞒天过海?紧跟着,周培扬再次收到一条短信:铁英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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