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英熊失踪了!
周培扬腿一软,眼前发黑,险些倒下去。
他真是摊上大事了,怪不得方鹏飞和路万里是这种态度,也怪不得会场气氛如此压抑。会议室里的人陆续散去,大家走得坚决而果断,独独周培扬,定格似的傻站在那里,脚步怎么也迈不动。路万里看了他一眼,目光说不上是恨还是怨,但失望是绝对有的。方鹏飞怕他此时弄出什么异常举动,抢在别人之前,护路万里出去了。
周培扬呆呆地看着他们走远,缓了好长一会儿,才慢慢醒过神。
出了会议室,再往前走时,他的步子跟魏洁赶在了一起。魏洁明显是在等他,看见他,魏洁想说什么,没说,暗暗捅他一下,递过一张纸条,疾步走远了。
等四下静下来,周培扬打开字条,上面写:请周总跟我走一趟,换个地方说话。
周培扬坐上了魏洁的车子。绕沿河路兜了一圈,进入市区,但没去市政府,七拐八窜,最后停在一幢家属楼前。
“不好意思,今天得委屈周总一下,跟我上楼吧。”魏洁说着下车,也不管周培扬乐意不乐意,径直先往楼上去。周培扬抬头扫了眼,一幢新修的家属楼,入住不久。步子随着魏洁上了楼。
这里显然不是魏洁常住的地方。房子刚刚装修好,简单、朴素,却又大方,但感觉不到生活的气息,证明这套房魏洁平常是不住的。
“请周总到这里,也是没有办法,眼下办公室太乱,什么话也谈不成,周总请坐。”魏洁边脱外衣边说。
“市长不用跟我客套,特殊时期,都理解。”周培扬一边说,一边打量起屋子。这是他一个坏习惯,一双眼睛闲不住,到哪都喜欢探究,喜欢按自己的意志去判断,做到心中有数。这也算是职业病吧,这么些年,周培扬不只修路,啥也修,这两年房地产方面的投入更大,成就也大。建了房子就要送人,送给那些必须送的人。怎么把礼物送得称心,让人家满意,让人家能在众多送礼者中记住你一个,为你开绿灯,就成了一门学问。
这学问对周培扬他们来说,就是生存的法宝。
周培扬很快做出判断,这房绝不是什么人送的,房子显然是后来装修的,室内设施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地步。没人只送一套毛坯房,也没人会将“礼品”选在这样一个小区。甭看魏洁只是一个挂职副市长,她的年龄还有她原单位原岗位的重要性以及未来的上升空间,都加重着她的砝码。在她身上投资,是聪明人的选择。
魏洁却没他这么多事,也没他这么多坏习惯。魏洁很急,像一只张皇的鸟,惊恐不定,看起来永安大桥带给她的震动远远大于周培扬。
“那我先谢谢周总。时间紧,就不给周总沏茶了,相信周总这阵儿也喝不下。再说我这里简单,周总又是很讲究的人,家里这点茶,还真不敢给周总泡呢。”魏洁说着,在周培扬对面坐下。听不出她是在客气还是在挖苦,周培扬只觉得她说话做事的样子还不够成熟,尤其脸上那份慌,更加暴露出她的不足,跟她所在的那个环境比起来,差得还远。
年轻人还是缺少修炼。
“市长请讲。”周培扬收回自己乱窜的目光。
“没多的话,就是想跟周总碰碰,下一步该怎么办?”
“下一步?”周培扬故作惊诧地说了一声,做不解状。
“怎么,周总还跟我玩哑谜?刚才会上不是讲得很清楚,得抓紧善后嘛。”魏洁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神情恢复过来,讲话也有了派,能打出那种官腔了。周培扬脸上露出一丝欣慰,不知怎么,看见别人打官腔耍官派,他烦。魏洁耍了带了,却有种欣慰。
人其实是很盲目的,很多时候我们搞不清自己,我们喜欢什么反对什么憎恨什么抵制什么,这些基本的问题原本有一个明确的答案,或者有一条明确的界线,我们自己也以为有,于是面对此类问题,我们往往是轻松的、不屑的,很少去认真思考。我们的生活基本是靠惯性去推动,我们跟别人之间的关系也仰仗着这种惯性。可是有一天,当我们对此类问题认起真、较上劲,回头再问自己,我为什么喜欢她或者为什么要恨她,结果发现,我们根本给不出答案。
原以为存在的那个答案是似有似无的,根本说明不了什么。自以为明确的界线也变得模糊不清,甚至是非不分。也许我们会说,人跟人是讲缘分的,缘来则至,缘尽则去。但缘分又是什么呢,我们回答不出。比如此时的周培扬,就觉着自己可笑。他跟魏洁认识并不久,见面机会也不是很多,接触也多是工作性的。对了,一次陆一鸣请他吃饭,饭桌上就有魏洁,那天魏洁表现得很拘谨,跟周培扬客客气气,他们好像谈到了一些工作上的事,比如永安下一步的发展,新城区开发与建设,具体还说到了一个项目。但都很肤浅,都是面子上的,实质性内容谁也不涉及,也无法涉及。后来被陆一鸣打断,陆一鸣喊着喝酒,谈工作到办公室去。他们便规规矩矩喝起酒来。作为一个经常求官员办事的企业家,周培扬并没求过魏洁,魏洁至今也没给大洋办过事,一件也没。大洋在永安那些项目,都跟魏洁无关。魏洁的权力还不到左右大洋的时候,说穿了他跟魏洁之间还是一片空白,但他就是有点喜欢她,毫无来由。
“现在没时间玩虚的,单独请周总来,就是想跟周总交交底,善后必须跟上,而且要果决,不惜代价,不能让事态再扩大,得把后续麻烦一刀断掉。”魏洁又说。
“后续麻烦?后续还有什么麻烦?”周培扬明知故问。
魏洁眉头一皱,显然对周培扬这句话有意见。
“周总不厚道,这样说话就很没意思了。”
“有吗?”周培扬笑了一声。
“如果这样,我们就什么也不谈了。”魏洁将失望写在脸上。
“别,市长继续说。”周培扬也觉得过分,忙端正起态度来。
“周总是经见过风浪的,永安大桥这样的事,周总遇过的不止一次两次,后续到底有什么麻烦,我想周总比我小魏更清楚。”
周培扬皱了下眉,魏洁竟用小魏来称呼自己。
本来到这时候,周培扬是该认认真真跟魏洁合计一点事的,风波已起,惊涛还未至,这个时候运筹,一切还来得及。但是另一个声音又阻止他,不能,绝不能!思忖半天,周培扬道:“这话跟我说,怕不妥吧?”
魏洁又是一怔,感觉跟周培扬合不了拍,遂问:“周总什么意思?”
“市长干吗跟我装糊涂,大桥不是我大洋建的。”周培扬将话挑明,明着告诉魏洁,他不想接任何招。
魏洁不吭声了,谈兴正浓的她,忽然被噎住。闭上眼,略微思索片刻,道:“对不起,周总,我不该请你来。”
周培扬明知魏洁不好受,却也没理,依然冷酷地道:“让市长失望了,善后是市长你要做的事,恕我无法奉陪。”
周培扬起身。此时他主意已定,这次事故不论掀起多大波澜,他周培扬都不跟着蹚浑水,更不想让大洋公司跟着陷进去。
陷不起!
“你要走?”魏洁没想到周培扬会是这态度,跟着起身,此时她脸上不只是吃惊,更有茫然。印象中周培扬不是这样一个人,他是一个很有理性很能控制局面的人,怎么?
但此时的魏洁也不敢多说什么,永安大桥根本不是一起简单的工程事故,事发到现在,省里市里冲永安打了不知有多少电话。有人急于压住事态,指令永安方面迅速平息,不得有任何形式的扩散,更不能引发群体事件,制造社会**。也有人幸灾乐祸,想借机掀起波澜,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这让处在事故中心的永安方面极其为难。令出各方,不知听从哪一方的。事故发生后的四个小时,魏洁他们守在现场,除了做一些救援,其他方面根本不敢越雷池一步。直到路万里赶来,做了命令,他们才算是有了方向。封锁现场,清理围观群众,截堵新闻,控制相关人员,对善后工作形成初步意见……
可是凭直觉,对此起事故,以及事故发生后各方不大正常的表现,魏洁还是感到不妙。一是大桥坍塌本身很诡异,一周前,魏洁带着相关部门人员,检查全市安全工作,永安大桥是重点中的重点。她的步子当时还到过桥上,无论是她还是随行的工程技术人员以及市里检查组的专家,都没发现有任何问题。到现在魏洁也还是不敢相信,这座大桥会塌,会出如此大的事故,惊动这么多领导。二是事故伤亡人数。事故发生后,魏洁是第一个接到事故报告的,也是第一个赶到现场的领导。当时她分明听施工方讲,现场是死了人的,具体几个没听清,项目经理一见她面就说,不好了魏市长,好几个人没了。她当时还冲项目经理吼了几句,快救人,跟我屁股后干什么,我不需要你陪!但等路万里他们来了后,死人的消息就被严严地封了起来,包括之前召开的新闻发布会,市长向华清向外界通报的,也只是重伤三名,另有十二名施工人员不同程度受伤,目前正在医院救治中。到现在连她都糊涂,到底事故死没死人,伤了多少?昨晚她被安排到另一个组,奉命清理现场围观群众,封锁相关不实消息,路万里明确要求,不得以任何形式从任何渠道传出。这种事情魏洁是懂的,不论多大事故,死没死人永远是第一位的。一开始她还能接近事故核心,到后来,就成了外围。现在她的任务只有一条:善后!而且她被反复交代,不管是事故善后还是事故调查及处理,都不能只对着铁英熊的小公司,要将目标放到永安大桥真正的承包者、第一责任人大洋公司身上。
更让她感到困惑不解的是,昨晚到现在,不管是大洋还是周培扬,都被领导们反复在电话或现场提及,路万里甚至以从未有过的口气说,大洋这家公司,我看该关停了,这次要罚得他倾家荡产!
这些话,魏洁当然不能跟周培扬讲。领导间的谈话都是关起门来说的,是秘密。领导们对周培扬的态度更为诡异,今天在会场里已经表现得很清楚,这更让魏洁惊心。
单独请周培扬来这地方,跟他谈这事,在她来说已经很破例很违反原则,可周培扬一点不领情。
“周总可要想好了,只怕是你脚步迈开,很难再有回头的余地。”魏洁忍着心中不快,很带暗示性地再次提醒周培扬一句。
“谢谢市长的好意,冤有头债有主,谁惹的事谁担,我周培扬不是常年给人擦屁股的。”扔下这句,周培扬一咬牙,果真走了。
魏洁气得要吐血,这人怎么能这样啊。她虽然年轻,可在官场打拼也不是一年两年,官场那些事,她自信懂的不比周培扬少。抛开这些不讲,单就事故来说,你周培扬也不能是这个态度啊。不错,大桥是铁英熊他们修的,不是你周培扬。可当初工程发包,中标的是你大洋,大桥不管出什么问题,责任人都是你周培扬。私自转包工程,违规让分包方参与工程建设,仅这一条,就够你受的,人家目前不提,想让你主动担责,你倒好,犟上劲儿了。
她冷冷地瞅住周培扬背影,在周培扬伸手开门的一瞬,她出声了。
“等等。”
周培扬的步子止住,回头看一眼魏洁:“市长还有事?”
“出门容易回头难,我还是再提醒周总一句。”
周培扬一笑:“谢谢,该我大洋担的,我周培扬绝不赖账,不该担的,谁说也没用!”
魏洁哭笑不得。这个周培扬,标准的二货,性格跟陆一鸣像极了,犟驴脾气!还说他在商场打拼二十年,早已修炼成精,凡事游刃有余,智慧过人。魏洁看来,他还差得远,是一个没“进化”好的人!魏洁本想发火,或者让周培扬离开,但一想她现在的身份还有职责,没。大桥事故如果不及时平息,善后工作出现任何异常,不但对周培扬和大洋不利,对她这个年轻的副市长,也是灾难。
必须想办法说服他!
魏洁忍下不快,脸上破格地换上微笑:“周总果然气度不凡,看来我这个副市长,是没有资格跟周总讨价还价了。”
“讨价还价?”周培扬呵呵笑出了声,他的笑声差点激怒魏洁。
“世上任何事都是讨价还价的结果,周总玩世界玩得比我多,新鲜事经的海了去了。大桥事故究竟该谁来善后,这个屁股到底由谁擦,相信周总比我更清楚。”
“市长是要给我上课?”
“不敢。我区区一小女子,哪敢在你周大老板面前造次。我只是尽自己的责罢了,当然,你如果理解成我为别人擦屁股,那我更是感激不尽。这个意义上,我跟周总,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魏洁话语里忽然有了苍凉,明净的眸子瞬间雾雾茫茫。周培扬还是头次看见她眼里有这样的东西,心里动了几动,他这样说话,以这种态度对魏洁,是有点不公平,甚至有点伤人,但此时此刻,除了装,似乎别无选择。
但是魏洁这句同是天涯沦落人,似一把软刀,捅在了他心上。心的某个部位发出一声尖叫,周培扬略一平息,问:“那请市长告诉我,到底死了多少人?”
魏洁脸上一骇,站着的身体明显惊了一下。但她镇定得很快,一边整理脸上表情,一边又用警告的语气回绝周培扬:“这些事,不该是周总你问的吧,如果想问,也不该在这里。”
周培扬嘿嘿一笑:“看来市长也有难言之隐,我连基本情况都不晓得,如何善后?”
周培扬等于是将了魏洁一军。
魏洁也不示弱,回答得更毒:“该你知道的迟早会让你知道,不该知道的,周总还是不问的好,问也没有答案。周总这方面不会比我还弱智吧?”
周培扬结舌,魏洁这张嘴,要真厉害起来,一点不比他逊色。但他还是不打算缴械,得撑着。这事到底怎么做,他还没想好,目前他必须铁上心跟这伙人较劲。
“如此说来,我更是闲人一个,对不起,我还有事,不奉陪了,告辞。”
“你——?”魏洁气得差点哭出声,随着一声门响,眼里的泪真没忍住,哗就流了下来。好在这一幕,没让可憎的周培扬看到。
从魏洁那里出来,周培扬并没再回现场。他知道自己的身份,现在回去等于是自找罪受,而且妨碍别人手脚,指不定还会惹上更大的麻烦。他给老范打个电话,让老范直接到永景嘉园来接他。对了,永景嘉园就是他现在置身处,魏洁带他来的小区。周培扬对眼下各种新起的小区有一种职业性的敏感,这两年大洋地产方面的业绩非常耀眼,利润早已超过修路。如今是全民建房全民炒房的时代,他周培扬也没错过这次浪潮,尽管大洋地产跟那些知名地产企业比起来,还有距离,但至少让他体验了一次做地产商的痛和快。基于这原因,他对小区名字就有一份格外的关注。现在都啥时候了,他还能有心思关注这些,可见他这人,抵抗力还是有一些的。不过周培扬对这个小区名很不满意,俗,毫无新意。周培扬看来,地产文化是中国恶俗文化之集大成者,放眼全国地产市场,那些稀奇古怪的小区名楼盘名,尤其洋名,无一不是没有文化的突出表现。中国文化这十年,毁就毁在地产上。一帮恶人用最恶俗的东西,毁了千年传下来的根。有次他跟陆一鸣探讨这个问题,陆一鸣不同意他这观点,说地产商怎么能毁文化呢,文化是文化人的事。周培扬辩,文化是什么,吃的、穿的、用的、住的,这就是文化。他指着眼前一座小区说,你看看“地中海”,他们懂什么叫地中海吗?还有那边,“欧洲风情”,取个洋名就洋了?还有西边那,竟然叫官邸,百姓住的房子怎么能叫官邸呢,唉……他这一说,陆一鸣才觉是有问题。不过陆一鸣对这些没多大兴趣,他老怪周培扬想得太多,反把最该想的给疏忽了。
“什么是最该想的?”当时周培扬问。
“婚姻,老婆孩子,这才是我们最该想的。”
一语戳痛周培扬。
每次陆一鸣拿婚姻和家庭来当话题,周培扬就接不住招了,他知道陆一鸣在感情上很忠实,妻子年轻漂亮,跟他志同道合,两人经常秀恩爱。他们这个年纪,能秀出恩爱的真是不多了,陆一鸣算是另类。而他自己,感情生活一塌糊涂,婚姻又老是闹出拧巴,尤其现在这个样子,更是没有什么发言权。
陆一鸣也是吃定了他,但凡遇上争论性话题,眼看要败,陆一鸣就拿这个来攻击他。
坏人。
4
回到大洋总部,周培扬紧急召集会议,对外他可以装作什么也无所谓,内部不敢,内部必须警惕起来。
与会者有他的左膀右臂,高管层全部成员,还扩大了几名核心部门的中层。永安大桥坍塌,粗看只是一起工程质量事故,但铜乌高速是省里重点工程,全国也是排上号的。当时开工,省里主要领导包括罗极光等人全都参加,新闻做得到处都是,连央视新闻都上了。这样一项工程发生恶ing事故,影响力可想而知。这是其一,其二,这次去永安,有太多的地方表现反常,路万里、方鹏飞的态度,还有那晚他被强行带走,不让接近事故现场,都不是好兆头。周培扬相信,将他强行拉出现场,一定是有人蓄意为之,根本不是警察不认识他。他们为什么不让他进入现场,害怕他看到什么?还有路万里会上讲的那一通话,跟以前出事故截然不同。做企业是得有高度敏感性的,尤其他们,敏感度就得更强。企业做的是什么,有人说做的是工程,有人说做的是产品或者服务,更有人说做的是市场,在周培扬看来,这些都是起码的,不用争议和讨论,是企业必须重视和做到做好的。相比企业这些内功,周培扬更重视的,是关系!
同行之间的关系,企业跟政府之间的关系。
关系是桥,关系是路,关系是企业的助推器,关系有时候,会变成企业的拦路虎。这要看你处理得当不得当。周培扬别的方面有可能马虎,这方面却一直谨慎得很。他曾经有一句非常尖锐但也非常务实的话,是在某次论坛上讲的:做企业就是做关系,说狠点就是做好跟政府的关系。此话当时引来很大风波,被一些媒体拿去恶炒,也被个别同行抓作把柄,很是攻击了他一阵。陆一鸣怪他嘴上缺红线,啥不该说偏说啥。周培扬呵呵一笑,红线是有,一激动就出线了。
“不出轨就行”。陆一鸣又拿这话攻击他。
那次周培扬恨恨瞪住陆一鸣,半天后说:“想知道我此时的心情吗?”
陆一鸣说想。
“我想掐死你。”
“哈哈,你掐不死我的,掐死我,谁跟你作伴?”
周培扬摇摇头,将陆一鸣从脑壳里驱逐出去。说来也难怪,每次遇上重大事,第一时间他就会想起陆一鸣,想起这个离不开又见不得的朋友。
周培扬简单向与会者通报了事故情况,因为没亲眼见证过现场,他也不敢将事故放大,只说是一起恶ing事故,有人员伤亡。出于某种习惯,与会者反响不是太激烈。这些年外包工程多了,事故频频,大家早已见惯不惊。周培扬有些急,他清楚手下这帮人,搞业务搞久了,其他方面就生锈。都是一伙书呆子,搞专业行,管理方面也不错,其他方面就是不敏感,尤其第六感,近乎是负数。
做企业必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必须有前瞻性,各种信息各种现象,要有敏锐的洞察力和超乎寻常的判断。企业绝不是关起门来做的,尤其当下,企业就是一个小社会,各种矛盾各种利益的聚集体,也是各种目光汇聚的地方。企业的发展受自身因素的影响越来越小,而受外界的干扰与影响越来越大。换句话说,要想做好企业,光有内功不行,还要具备各种抗外的能力。
敢于在大风浪里驶船,这才是好手。
周培扬没在会上多讲,有些话不必讲得太透,能让下属领会就行。他现在要求的,是大洋必须高度警觉起来,各部门各单位,各项目部从今天起,重点做一件事:整顿。赶在上级全面彻查前,将各施工单位的安全工作做一番检查,查漏补遗。对正在施工的几个重点项目,要重点检查。而且他要求,这项工作必须秘密展开,不能大张旗鼓,也不能让媒体或新闻单位知道。他怕有人借机做文章,说大洋此地无银三百两什么的。安排完此项工作,他让其他同志离开,将公共关系部经理李锐和助理王鹿生留了下来。
“情况不妙啊,二位。”周培扬边叹气边说。
“董事长是不是嗅到了异常气味?”李锐年轻,人也聪明,跟周培扬节拍跟得快。
“这倒没有,不过气氛总是不大对劲,我怕中途生变,大洋现在经不起折腾。”
“路秘书长不是对我们一向很支持的吗?”助理王鹿生插了句话。
周培扬眉头微微一皱:“是支持,但那是以前,二位还记得去年组建新公司的事吗,我担心有人会旧事重提。”
“那事不是已经结束了吗,他们干吗还要提?”李锐有时候会犯这种简单错误,怕是跟年轻有关。这是周培扬非常看好的一位年轻人,也是周培扬在大洋重点培养对象。三年前大洋到各大院校招募人才,李锐是西安交通大学应届毕业生,本来已经考取了清华研究生,只因家庭困难,生在西部贫困山区,父亲得急病死了,母亲又患严重的类风湿病,不能下地干活,家里还有一位八十多岁的奶奶,逼迫李锐被提前就业。当时围绕李锐,几家公司展开了竞争,后来还是周培扬打动了他。
周培扬跟二位说的旧事,是去年二月,大洋刚通过路万里还有罗希希他们拿到一项工程,这项工程总投资八十六点七亿,是海东列入全省未来五年十大重点工程项目的。工程地址在海东省会海州市新区,既有道路建设又有新区扩建,外加备受外界关注的金海国际商城,仅此一项,投资就达三十六个亿,而且后面肯定还有投资追加。周培扬他们还没从拿到工程的喜悦中沉静下来,路万里就跟罗希希到了铜水。
那次二位来得非常低调,也隐秘,铜水这边几乎没惊动任何人。来时只跟周培扬打了招呼,而且是路万里亲自打的电话。要周培扬不要声张,他们此行纯属私事,不必惊动市里。周培扬严格按路万里的交代做了。亲自为二位订了宾馆,安排好该安排的。两位真是轻车简从,到了铜水,也不让周培扬多叫人,只由周培扬一人陪着吃了顿饭,路万里说此次来是去乡下找一名老中医,约好了的。路万里有腰痛病,犯起来很痛苦,有时候主席台都坐不住,必须在椅子背后支撑东西。看了很多名医,都不见效,现在又把目光投向乡下,四处打听高人妙方,找回春之手。
周培扬知道,领导不让你陪同时,千万不能硬献殷勤,否则会弄巧成拙。简单客气几句,就由路万里自行活动去了。路万里临走前,抓着周培扬的手说:“希希这次是专门为你来的,来之前她妈还跟我打听你呢,多少年了,夫人还没忘记你,可见你在夫人心里是留下上好印象的。”
周培扬最怕别人跟他提过去,尤其提罗极光夫人苏宁女士。但人家提了,又不能阻拦,便也尴尬地笑笑,问了句夫人身体还好吧?路万里没回答他的问题,将目光转向一旁站着的罗希希,非常温和地笑道:“我把希希交给你,你可要好好照顾她哟,不能让希希受委屈。对了,希希说有项目跟你谈,这事我就不参与了,你们都是企业家,该怎么合作怎么发展你们自己拿主意,一点就是要双赢。”
路万里交代完就走了,将罗希希真的留给了周培扬。周培扬真是后悔,那次他就不该接待罗希希。罗希希嘴上说没事,只是陪路叔叔来玩几天,但真的跟周培扬摊牌时,说出的却是大事。
罗希希想让大洋和她的万象共同出资,设立一家有二级法人资格的投资型企业。企业名字她都想好了,大洋泰和。一听此话,周培扬就知道罗希希冲什么而来,要干什么。他马上摇头,表示不可行。类似的公司大洋曾经设立过,当时周培扬是真不知情,稀里糊涂就让人家进来了,联合设立了大洋华隆。等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再想纠正时,已被搅进了局里。还好,大洋华隆运行时间并不长,也没给大洋带来实质性的伤害,只是将大洋带进一个漩涡,风高浪急,漩涡的后遗症到现在还没消除。周培扬自此牢记教训,但凡不以经营为目的的企业,大洋绝不参与,更不与背景复杂的企业搞什么联资。
这事很危险。
周培扬的拒绝并没让罗希希失望,罗希希笑容满面地说:“我只是这么一个构想,到底能否实施,自己还不确定呢。不过看周老总的大洋这么红火,我真是有股冲动,这辈子非要跟周老总合作一把。”
罗希希说话时,眼神有几分缥缈,朦朦的,周培扬一触,心竟跟着摇曳起来,慌忙止住,强迫自己镇定。
这些年,他已充分领教罗希希的厉害,也懂了她所谓的“合作”。罗希希并不会为周培扬的拒绝而难为情,顺着这话题,又恭维了许多,简直把周培扬夸成了一朵花。
周培扬害怕罗希希在这事上纠缠不放,忙道:“哪啊,我这点家底子,哪能入大小姐法眼,大小姐快别损我了,说吧,这次下来,想去哪玩,铜水最近天气不错,四处花开,我请几天假,专门给大小姐做向导,搞好服务。”
“真的呀,那可太好了。”
罗希希忽然间没了往日装腔作势的那个劲儿,满脸露出兴奋,接过话头就说:“这阵子我真是烦透了,巴不得多玩几天呢,既然周总这样热情,那我就住下不走了。”
周培扬懊恼不已,一句推辞话,竟让罗希希抓个正着。这女人,真是个怪物,你压根猜不透她那颗心里到底装了什么。
罗希希真还住下不走了。
周培扬共陪了罗希希十天。十天啊,对一般人员可能无所谓,但他是大洋老总,上万号人的总指挥。陪着陪着,周培扬才发现,罗希希让他陪着玩是假,故意熬他才是真。反正我把话撂那儿了,设立不设立,怎么设立,你看着办。周培扬后悔不迭,怎么把这一着给忘了?罗希希是谁,有名的耗子啊。就在他打算郑重其事跟罗希希摊牌时,一件更可怕的事发生了,是在酒后……
那事很荒唐很可怕。
至今想起来,周培扬都不寒而栗。
他怎么能那样呢,怎么能犯下那样不可饶恕的罪过。
长达一年的日子里,周培扬都振作不了。噩梦缠身,不敢面对。他跟木子棉好不容易从凡君带来的创伤中度了出来,日子刚恢复正常,突然地再蹦出一个罗希希,简直是找死的节奏。甭说木子棉受不了,他自己也受不了!
“周培扬,你还指望我原谅你吗,休想!”木子棉的话说得是那么响亮。
“恶心,周培扬,一想你跟那样的女人在一起,我他妈就觉得恶心。我怎么能跟一头猪在一起生活?”木子棉完全没了书香气,变得跟母狼一样疯狂且可怕。
分居因此而起。
木子棉说,哪怕这辈子她跟猪去睡,也不会再看他一眼。“恶心!”她连着骂了上百个“恶心”然后提个包走了。
那份果决,令周培扬羞愧欲死。
陆一鸣骂他:“猪脑子啊你,人家没事会让你陪十天,那叫死缠烂打,懂不懂?”周培扬刚说了句懂,陆一鸣又骂:“懂还跟她上床,还敢发生那种事。知不知道她是谁,省长千金!”
“我没上,真的没上!”周培扬极力辩解,为自己澄清。他真的跟罗希希没发生什么实质性的,那晚的一切虽然稀里糊涂,但关键性的一步,他还是没走出,这个他可以肯定。
陆一鸣一脸坏笑:“没上,你以为大家都是小孩子啊,孤男寡女,衣衫不整,没上你们在做什么,搞预演还是?”
“我真的没上!”周培扬大喝一声,他真是受不了陆一鸣这种嘲讽的口气。
陆一鸣懒得理他:“跟你老婆解释去,她要是相信,你这辈子就大赦了。”
解释?
人家木子棉跟踪到宾馆,花一千元骗服务员打开了门,他跟罗希希正狼狈不堪地纠缠在床上。他说他什么也没干,可罗希希近乎赤裸着,而且他的裤子也不知道哪儿去了……
那晚他的确是喝多了,事后才想到,那都是罗希希精心谋划的,甚至帮木子棉打开房间门的服务员,也是罗希希提前安排的一个棋子。
但这种事,你怎么解释?
打那天起,周培扬的生活就乱了,比以前任何一次都乱,明明白白掉进一个陷阱,一个漩涡。不,被人拉进浑水,再想拔腿,几乎不可能。这一年的时间表明,罗希希搞乱的不只是他的家庭,更有大洋。大洋这一年走过的路,太是艰难。
过去的一年,大洋业务量下降百分之二十二点三,工程中标率由以往的百分之九十三点四降为百分之八十二,三项志在必得的工程落入别人手中。更离奇的,大洋遭遇了来自各方的挤对与恶性竞争,其中就有原本对大洋根本形不成挤压的正泰。
周培扬拿到一份数据,过去一年,正泰工程量比前年增长百分之三十四,中标率由以前的百分之四十六突然提升为百分之六十二。最近更猛,铜水颇受关注的两项工程,稀里糊涂竟全由正泰中标。
这还不算,更大的压力来自资金链。以前大洋承建的工程,开工前都能拿到百分之十五到二十的工程款,款项是按工程量逐期拨付,大洋垫资部分最多只占到工程总量的百分之三十六。去年以来,大洋各项目部工程款拨付无一例外出现拖延,最为严重的,竟是工程到交工验收款项支付居然不过半!对大洋这样一家庞大的施工企业来讲,资金支付是极其重要的,每个工程多拖一个百分点,大洋这台机器运转就会不灵。可就目前财务运行情况看,恶意拖延不按合同支付的现象屡屡发生,应付未付款项高达一亿八千多万。而且大都是对方账户明明有钱,偏是找理由不付。若不是房地产这面还能硬撑住,怕是大洋年前就得宣布歇业。
这一切,周培扬都替大洋瞒住了,必须瞒住。这怕是周培扬的过人之处吧,家归家,公司归公司,他能分得开,也懂得怎么去处理。公司遭遇的危机,还有不明压力以及围攻,他从未向任何人提及,包括陆一鸣,也很少提。更不在会议上陈述。公司几位副总,也让他用相对乐观的态度蒙了过去。
危机只藏在他心里,这也是一年来他顾不上处理跟木子棉婚姻危机的一个真实缘由。在他看来,婚姻危机迟早会解决,他不是已经解决了两次了吗?两次看似都要分崩离析,都要瓦解,最终却让他化解。只要不负她,就不会失去她,这是周培扬始终坚信的。而公司不同,公司危机如果不及时化解,大洋就有可能遭遇灭顶之灾。再说了,家庭就算出了问题,伤及的也只是他跟木子棉,顶多加上儿子可凡,公司一旦遭遇不测,连累的将多达万人。
两头一比较,周培扬自然就将天平倾斜到了公司。
现在他更是顾不上什么家庭还有婚姻了,永安大桥事故,还有事故后各方反应,让他比任何人先一步看到了灾难,看到了死亡。周培扬没敢再犹豫,按事先想好的,向二位下属下了命令。让助理王鹿生全力去查铁通公司老板铁英熊下落,必须抢在大桥事故开始善后前,将铁通对此起事故的态度还有底牌查清。周培扬不相信铁英熊会失踪,他怀疑姓铁的是受人指使,跟大洋玩阴招。跟王鹿生交代完,周培扬又转向李锐:“现在公司有了危机,是该你发挥作用的时候了。你眼下任务有两个,一是留意业界动态,密切关注其他企业,尤其跟万象这边来往密切的企业,一家也不能放过。第二个,你帮我查一件事,永安副市长魏洁在永安永景嘉园有一套住房,你以最快的速度查清这套房子的来源,注意保密,听懂我的意思没?”
李锐虽然年轻,但跟周培扬干了两年,周培扬心里想什么,他比别人更容易把握。或者说,他跟周培扬,更有默契。
“放心吧,我这就去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