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如斯

活着的角度上，你应该比我幸运。”

    4。

    夜晚，云峰坐在书桌前，没有打开台灯，男孩的目光，云峰真的曾经见到过。二十年前，那时云峰九岁，读小学四年级，隔壁班上一个全校淘气出名的男孩，衣服永远是脏兮兮的，眼神什么时候也是玩世不恭，桀骜不逊，大家都知道他的成绩很差，很少考试及格过，他没有朋友，所有的老师都对他很鄙夷。他却加倍地做着恶作剧。云峰每次看到他，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

    记忆中的那一天，应该是暮春时候，厚厚的毛衣还没有褪去，但是天气已经很热了。课间操时，碰巧云峰和那个男孩站到了一排，隔着一个不宽的过道。云峰看了那个男孩一眼，虽然心里害怕着，但是没忘了骄傲地捋一捋自己脖颈上的红领巾。男孩敏感的受到了伤害，冲着云峰啐了一口，云峰清楚得记得，那摊口水就在云峰的脚边，云峰害怕了，远远地躲开了。

    放学时，学校所有的人都异样的纷纷议论着，人们都走向校园后面的那条还算僻静的小马路。学校太小了，没有操场，体育课跑步时，老师都是带着学生在那条小马路上，马路不直，从一头望不到另一头，老师总是让学生自己跑到尽头，再跑回来，老师在这头等着。那个男孩在跑步时，看到一辆大卡车。卡车挂着两个车斗，开得不快，他爬到第一个车斗后面，扒住车厢，在车上得意地望着他的同学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不幸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从车上掉下来，第二个车斗的轮子从他的身上碾过。

    云峰像着了魔法一样跟在人流后面，心里忐忑不安地害怕着，她挤进了人群，看到了男孩躺倒在血泊之中，出奇的安静，脸上没有表情，眼睛却是挣得大大的，像是走时也没有看透这个世界，终于被世界抛弃了，其实他在活着时，也始终都在被抛弃着。云峰看到那双眼睛，尖叫一声，冲出麻木的看着热闹的人群，一口气跑回了家中。好几天都不怎么说话，云峰本来就不是喜欢多说话的孩子，爸妈没有感到什么异常。只是那几天夜晚，云峰常常从梦魇中醒来，吓醒云峰的不是斑斑血迹和满身血痕的男孩，而是地震时旋转的天花板向云峰压来，压得云峰喘不过气。惊醒的云峰，总是紧紧地靠在云楚的身上，云楚并不询问什么，只是轻柔地拍打着云峰的身子。

    5。

    五岁前，云峰和云楚没有见过几次面。云楚生下来是和祖父祖母住在一起，祖父是干部，工资很高，祖父家的活条件十分宽裕，云楚从小牛奶、鸡蛋和蛋糕，再加上祖母无微不至的呵护，成了一个娇娇公主，弱不经风。云峰一岁多的时候被父母送到了农村的太祖母的身边，疯跑成了一个野丫头。太祖母去世以后，才被父母接回城来，但是曾经奔跑的天性屡屡在严厉的父母面前受挫。云峰很不适应，尤其是不适应祖父家丰裕的生活。云峰一直冷眼打量着云楚的娇小姐模样，不时地冷嘲热讽。云楚总是宽容地笑着，一点也不计较。

    当云楚轻轻抚摸着颤栗的云峰的小身体时，云峰感到有一种共同的东西在她们之间流淌着，谁也不可能改变，无论她们有多少不同。

    6。

    云峰的胸部又开始疼痛起来，两个月前，云峰要做肺部肿瘤的切片手术。当医生打开云峰的胸腔之后，又无奈地原封没动地缝合了。肿瘤已经在胸腔到处扩散了，没有任何切片的意义了。云峰手术的事没有告诉家人，陪在她身边的是大学的两个好友，欣儿和巍子。云峰对父母说，有一个去西藏采访的任务，要去半个月的时间。云峰新闻系的硕士毕业之后，没有回到父母身边，自己一个人在南方的一个城市的日报做记者。云峰从小就很独立，父母对她也很是放心。父母只是叮嘱她要注意身体，再也没有打听什么。云峰住进了医院，本还想着要和命运搏斗一番。却没想到，自己还没有打出一招一式时，就被打倒在地。没人的时候，云峰曾蒙着被子大哭过一场。哭过后的云峰出奇的轻松起来。

    巍子一直在细心地照顾着云峰，巍子的心云峰一直是知道。从前云峰装傻躲避，不肯接近巍子，原来冥冥之中，潜意识告诉云峰千万不能靠近爱情。

    那次，完全没有意义的手术过后，曾经一直隐隐作痛的胸部，很长时间不再疼痛了，云峰和欣儿开玩笑，说是肿瘤们最近放假休息。

    云峰开始动手写一写自己的故事，把和家人这段时间交流的空白写进书里。巍子还是经常来看她，就坐在她的身边，看她趴伏在书桌前的身影。云峰也害怕孤独，她喜欢巍子就这样陪着他，什么也不说，其实什么也没有说的必要了。死亡就站在云峰的身边。

    云峰叮嘱欣儿和巍子一定要为她保密，不要将她的病告诉任何一个人。

    而现在，云峰又开始觉得疼痛了，这种疼痛有些难以忍受，云峰开始大把大把地吃止疼片。一天大部分时间就是趴在书桌前写着。所有的治疗已经停止了，云峰执意要这样做，死亡的脚步开始逼近，云峰却觉得时间出奇地可贵。

    7

    云峰接到了那天的男孩的电话，云峰笑着说：“我现在还活着”

    男孩告诉云峰他又回到了家乡，他要用自己的双手为自己寻找人生的出路，他说永远忘不了云峰微笑地面对死亡，还有，从来没有一个长者牵过他的手。云峰，听着，笑着，却不知什么原因，早已是泪流满面。

    8。

    云楚坐在台灯下，手中捧着一本不厚的书。书的封面是一个还很年轻的女孩子，长长的，流水一般的长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湖水般的眼睛却是深得让人琢磨不透，写满了很多的人们根本无法读懂的内容。女孩子笑着，那笑容像是水面散开的涟漪，一直扩散到了这个静静的夜晚，就在云楚的身边荡漾。云楚轻轻地抚摸着女孩子的脸颊，幻觉地听到了那个也曾经十几岁的女孩子，和她一起站在一个小桥上，之乎者也地大声说着：“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然后是一串银铃般的笑声，随着那桥底清澈的水渐渐流远。云楚感到心里总有那么一种牵扯，在轻轻地疼痛，那心底总是汹涌奔腾着的，是和那女孩子相通的血脉。

    囡囡的照片，在书桌的一个角落里笑着，囡囡长大后，一定会知道自己有一个聪慧、美丽而坚强的姨姨。

    逝者如斯，走远的人，也像着不停息的流水一样，在云峰流逝的水面上，还飘着一朵洁白的水莲，原来，死亡也可以这样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