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5.第588章 终不似，少年游（完）

nbsp;“唯有从根基处将它彻底颠覆，才能真正改变这一切。”

    他说话的语气，活脱脱就像一个贩卖人口的贩子，手里捧着一颗诱人的糖果，试图用甜言蜜语把小孩子哄骗走。

    “事后，为了逃避官府的追捕，他只能选择上山，与我们并肩作战。”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一根看不见的锁链，一端连着自己，一端连着洛川。

    洛川还真没有想过这些问题。

    “几年前，我曾跟公孙昊说过，我有一个理想——

    “帝君少时，即有雄心壮志。既逢洛川，乃语之曰：‘吾与子当共图大业，缔造千秋万世之宏基。’洛川闻其言，震于其王者之气，遂矢志效忠，后成帝君之股肱。。”

    “那你不妨先在我这山上待一段时间，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也可学习一点我的星象命运之道。待你思考清楚，做出决定后，再来告诉我吧。”

    “你刚刚问我，为何要安排这一切，”白发青年在山崖边坐下，双腿悬在云雾中轻轻晃荡，他拍了拍身边的空处，示意洛川过来坐下，“其实答案很简单。

    洛川只是有些好奇，公孙昊身为公孙家族的嫡子，无疑是那“高高在上的龙”。按常理而言，他应该不会认同白发青年那些违背自身利益的理念。

    “那公孙昊对此是怎么看的？”洛川沉吟片刻，问道。

    母亲说的对，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处，欠了的东西都是要还的。

    可谁知，这白发青年画风突变，竟又将话题绕回到了他的身上。

    年轻时的紫微大帝，曾信誓旦旦地宣称要让世间“人人如龙”、“每一个人的意志都能得到尊重”。

    这也是顾旭敢于冒充真正紫微大帝的最大倚仗。

    他一边说着，一边打了个响指。

    留在龙脊山，对于目前的他来说，确实是一种逃避现实的方式，可以使他暂时抛开许多烦心事，同时也可以顺便看看白发青年所说的“星象命运之道”到底有没有他所说的那般神奇。

    洛川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心中五味杂陈。

    图中的星辰，大的如明珠般璀璨夺目，小的如萤火般若隐若现。它们沿着轨迹，缓缓地运行着，演绎着宇宙间最古老的韵律。

    但他却不敢去面对母亲那失望至极的眼神。

    “甚至，就算你不幸战死了，我也能模仿你的笔迹，继续给她……”

    在她口中，入学读书、跻身仕途，或如父亲般投身军旅，才是能够光耀门楣、赢得世人尊重的“正途”。

    “——我没有１洛川几乎是脱口而出，不假思索地否认。

    “……帝君之仁，如春风化雨，滋润万民……”

    “然后，当他发现自己的宝贝马车上竟然被拴了四头拉磨的骡子，他更是气得七窍生烟……”

    “我希望世上的每一个修士，都能挣脱血脉的枷锁，仅凭自身的奋斗与坚持，在追寻天地大道的征途上，走得更远，飞得更高。

    “再比如载你上山的那位兄弟，道号‘天魁’。他以前有个如花似玉的妻子，可惜被梧州刺史那个纨绔儿子给霸占了。那厮欺男霸女，坏事做尽，天魁的妻子不堪受辱，悲愤之下选择了自杀。

    说到底，每个少年人，不论多么贫贱，多么卑微，内心总藏着几分不切实际的幻想，都渴望变得不平凡。

    白发青年说话的语气其实很平和，并无慷慨激昂、热血沸腾之态。

    “我可为你编几个书院日常生活的故事，供你作为素材，写信给你的母亲。

    “这是我几年前所领悟的，星象命运之道，”只听见白发青年介绍道，“世间每一个人的命运，其实都能与天上的星辰对应起来。

    这样一个人，结识公孙昊这样的天之骄子，自然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反倒是一群山贼，用一辆偷来的马车和四头打扮成麒麟的骡子，帮他过了一把人前显圣的瘾。

    “以前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嘴巴太笨，不太擅长夸人？”白发青年笑着打断了他的话，“哪有夸人的时候只说‘好人’的？这岂不是等同于说别人一无是处，别无所长？”

    说到这里，他低下头，俯视着坐在自己脚边的洛川：“穷光蛋小少爷，你考虑清楚要不要加入我们了么？”

    “我还留有三大书院统一发放的长衫、头巾、靴子、纸笔，你尽可寄给她，以安抚她的心。

    幻想中的仙人却始终未曾出现。

    “你以后多去翻翻史书，看看那些大臣是怎么说奉承话的吧，”白发青年抬起下巴，神采飞扬地说道，“比如刚刚，你应该说，‘大王您真是礼贤下士、爱才若渴，比那盛气凌人的昭国皇帝强得不止一筹，这天下注定会是您的囊中之物……’”

    “不，”洛川迟疑片刻，摇了摇头，“大王日后将会开创一番大事业，我自然是坚信不疑的。但像我这种血脉潜力只有三阶的穷光蛋，又怎能成为这时代的主角呢？”

    在文人墨客们写的史料里，或许会如是记录此时的情景：

    它就像一道刻在思想里的烙印，能够影响下属的心智，使他们对自己保持绝对的忠诚。

    洛川点了点头，对此深有感触。

    然而事实上，洛川并未感受到所谓的“王者之气”。他只觉眼前此人真不要脸——其做白日梦的本事，让自己都难以望其项背。

    以前在鱼尾村时，男孩们背着箩筐，三五成群地蹲在地里割猪草，嘻嘻哈哈地闲聊着村里的八卦，为哪家的姑娘最漂亮而争论不休。

    顾旭微微眯起眼睛。

    “你在朝阳城待的这几天，想必已经看清楚这个世界的真实面貌了吧？”白发青年继续道，“血脉至上，家世为尊。

    白发青年顿了顿，又说：“我们山上的许多士卒，原本都是龙脊山下步陵县的居民。去年那里遭遇了罕见的大旱灾，田地里的庄稼纷纷枯萎，收成惨淡得连老鼠都嫌弃。

    “……帝君……老臣现在，没白费您当年的一番教诲，嘴不算笨了吧……”

    “你是不相信我们能成事么？”似乎是察觉到洛川的想法，白发青年转头看向他笑道。

    然而，许多年过去了。

    “我明白，你心里对我们这些山中贼匪，恐怕是有些瞧不起的——”

    “可你有没有想过，难道我们真的从一出生就想成为被世人唾弃的贼寇吗？难道我们真的愿意一辈子过着东躲西藏、被人白眼的日子？难道我们的内心就不向往那条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道路吗？”

    在他的认知里，这世上的贼匪就是天生的大坏蛋，跟良民天然对立。他们就像田间的杂草，一茬又一茬地从地里冒出来，似乎永远也无法铲除干净。

    洛川过去深信不疑的黑白分明的世界，此刻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瞬间摧毁，露出了原本遮蔽在背后的那真实、混沌、且不断变化的灰色。

    他只觉得，此刻的白发青年，就像一个没长大的顽童，因自己的恶作剧成功而得意洋洋——他笑得直不起腰，甚至捂住了肚子，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恢复了平静。

    “如是一来，世间便可人人如龙。”

    白发青年又接着道：“几日之前，我随手一掐，算了一卦，呵呵，你猜怎么着？

    “穷光蛋小少爷，难道你真的以为，一个人一生的成就，完全由他的血脉决定？”

    倘若洛川真的误入歧途，成了他们中的一员，那母亲得知后，必定会气得怒火攻心，甚至可能当场吐血而亡。

    人终究是会变的。

    他就像一只可怜兮兮的山兔，本来在山间自由自在地蹦跶，但从被拦路打劫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掉进了猎人精心编织的罗网中，再也脱不了身了。

    他沉思片刻，然后朝着白发青年深深一揖，用略显笨拙的言辞道：

    “为了给妻子复仇，天魁埋伏在那恶少去青楼的路上，手起刀落，干脆利落地把他给宰了。

    他深切地感受到，这些看似简单的文字中，蕴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强大力量。

    “抱歉。”洛川立刻低下头，不自禁地搓着手道。

    洛川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同意了白发青年的提议。

    “我……我……”

    “这简单，”白发青年微笑道，“朝阳城三大书院，我以前都待过，只不过因为课堂上与教习争辩，被他们扫地出门了。

    “我希望世间机会均等，每一个人的意志都能得到尊重，评价一个人的标准，不再是他们的家世，而是他们的品行和能力。

    “我们注定将携手并肩，颠覆这个腐朽的世界，共同开创一个崭新的伟大时代１

    此刻他心头一片迷茫，进退维谷。

    这种力量，宛如洪水猛兽，一旦冲破堤坝，便有着淹没整个世界的威力。

    然而千百年后的今天，世间依旧群龙高高在上，众生微末如同草芥。

    那个曾经坚定不移地相信他是好人的少年，如今灵魂上也被拴上了一条锁链，不得自由。

    终不似，少年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