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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携友乍入烟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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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一带蔬篱,数竿修竹,树木掩映。一个小小青门楼儿,迎门一座花台,栽着一丛天竺,点缀着几块宣石。门口站着个丫环,约有十六七岁,生得面白唇红,指柔足小,青衫洁净,黑发光明,在那里买花。梅生指对钟生:“此幽舍乃钱娘居也。”

    又指着那丫头,笑顾钟生道:“兄未睹丽人,先见艳婢。只这一小鬟,也就算娇美了。”

    随问那丫鬟道:“你姑娘家中有客否?我同这位钟相公特来相访。”

    那丫头原就是代目。

    梅生是常在他家行走过的,他却认得,将钟生一看,不觉满面春风,笑容可掬,忙向钟生敛衽,写出十分相爱的样子道:“姑娘正独坐无事,二位相公请进来客屋内坐,我去通报。”

    让了过去,坐下,他忙到房中对钱贵道:“恭喜姑娘,向日那梅相公同了一位钟相公来访姑娘。”

    钱贵道:“痴妮子,这有甚么喜处,我今日心中不乐,懒于应酬,你可去回他说,得罪相公,改日再会罢。”

    有此一顿,妙甚,后听得是钟生,方更觉欣喜也。代目道:“姑娘不可错过,我跟姑娘数载了,虽见过几个俊俏郎君,怎如这钟相公是天上谪仙,人间罕有。虽然衣敝履穿,穷酸打扮,但那一种风流,恐巧妙丹青也画不出。他才人丰韵,虽不知他才学何如,姑娘也该会他一会。大约世间有才而无貌者有之,有惊人之貌而无才者未必。姑娘一心想遇一个俊俏的郎君,今日却遇着了,我先说恭喜者,就是这个缘故。他比那祁公子不但风流过之,且另有一种蔼然可亲之态,较之他人就有云泥之隔了。”

    先是梅生在钟生前极力赞钱贵貌,此是代目在钱贵前极力赞钟生之貌,两处一对,代目也算是一个媒根。钱贵听了,笑吟吟的道:“穷何妨?当年只有章台柳谓韩翊曰:“韩夫子岂长贫贱者?”

    今又闻钱贵道钟生“穷何妨”此三字不闻者多年矣。但可果然如你之所云,竟是这样潇洒风流人品?”

    代目道:“向蒙姑娘以心腹托我,我怎敢欺诳,误姑娘的大事?”

    钱贵想了一会,道:“我常听得人说,有一个小秀才叫做钟丽生,算当今才貌双全第一个人品,他因四壁萧然,故闭户在家苦读。我虽神往久矣,却无缘相会。莫非就是此人?”

    叫代目替他轻拢云鬓,淡点朱唇,起身。喜孜孜扶了代目,慢移莲步,款整湘裙,袅袅娜娜走将出来。朝上拜了两拜,三人相让坐下。

    梅生先开口道:“久闻钱娘,渴想之甚。今我这敝友钟兄因久慕芳名,特同来奉访。喜钱娘今日得暇,诚为三生有幸。”

    钱贵道:“贱妾葑菲下材,蒲柳陋质,怎敢当相公过誉?闻得钟相公神仙中人,今得屈临贱地,乃妾之万幸耳!”

    正说间,代目捧上茶来,三人吃罢,钱贵附代目耳道:“快备酒饭。”

    代目点头去了。点头二字妙绝。钱贵说话,只代目听得。代目点头,钱贵看不见,反是梅生、钟生看见。梅生顾钟生道:“兄今见钱娘丰韵,弟之前言妄否?”

    钟生道:“弟先以兄之言恐其太过,今细看起来,兄之所赞尚未能尽钱贵之万一。真胡然而天,胡然而地。大约古来相传之名媛,恐尚未若是。”

    梅生对钱贵道:“我这敞友钟兄,表字丽生,是黉门中第一个才貌双全青年的才子,真可谓倚马千言,才华绝世,今日与钱娘初会,定有些新诗相赠呢。”

    钟生道:“小弟不过背地吟哦。邯郸学步,久闻得钱娘精通翰墨,小弟岂敢弄斧班门。”

    钱贵听说,果然是他数载神驰,闻名未会的那人,喜动颜色,忙笑答道:“相公言重,妾久仰高名,如雷灌耳,真如三神山,可望而不可即。今竟得相遇,何幸如之?妾陋质寡文,恐不敢当相公珠玉。或蒙不弃,赐我佳章,胜锡我百朋矣。”

    梅生道:“适间找到钟兄府上,钟兄正在豪吟。钱娘可要听么?”

    钱贵欣然道:“相公若记得,幸为赐教。”

    梅生遂将扇上的诗词念了与他听,钱贵听了,赞道:“名下无虚,妾何幸得聆佳作。”

    钟生道:“俚言粗鄙,有污尊听,令我愧杀。闻得梅兄说,钱娘着作甚富,祈假一观。”

    钱贵笑道:“拙作真要污目了,幸遇高明,敢不献丑求教?”

    唤代目将他历来所作的诗词取出来,送与钟生,钟生看了,赞不绝口,道:“钱娘佳作,真可掷地金声矣。”

    钱贵道:“不但相公污目,且使贱妾汗颜。”

    梅生道:“你二位皆不必过谦,俟酒阑后,等诗兴发作,少不得要彼此赓和。”

    正说着,内边捧出酒肴来,彼此相叙坐下。

    觥筹交错,宾主甚欢。掷了一回骰子,说了回口令。郝氏也出来各奉敬两杯。梅生暗暗把东道之资递与他去了,钱贵又叫代目取过弦子来,弹着唱了一支红拂记上虬髯落店的昆腔曲子,道:我看你丰姿洒落,仪容俊俏,自双飞双宿。姻缘分定,千里非遥。多感你好逑君子,择配佳人,一见相倾倒。我看你二人呵好好一似秦楼乘凤弄萧,可笑杨素那老头儿,他铜雀焉能一锁二乔?唱此调巧基,微然以红拂自居,钟生比李晴,虬髯比梅生也他玉指轻挑,檀唇慢吐,真有绕梁裂石之音,令人听得心旷神治。唱了一曲,侑了数杯,看看日色将暮,酒端上来,梅生道:“有劳钱娘妙音,我们已赏鉴过了。钟兄此时诗兴动否?可作将起来,以助饮兴。”

    钟生道:“小弟拙作不拘何时可应命,但恐俚句不堪,有污钱娘清听耳!”

    钱贵道:“相公匆过谦,定要请教。”

    遂自己到房中,取出一柄重金牙骨佳扇来,双手送与钟生,道:“求相公即将着作挥于粗扇,贱妾当留为终身珍玩。”

    随命代目掌上两支大烛来,又自己进去了一会,代目捧着一个螺甸方盘,梅生、钟生看时,盘中放着一方端溪旧砚,一锭方于鲁的佳墨,钱贵将一枝纯毫湖笔送与钟生,钱贵不令代目,而两次三番自己进去者,一见喜之至,一见重之至也。命代目将墨磨起,那梅生不住赞道:只梅生赞而钟生不赞,深意妙绝。钟生非不欲赞,因腹内打诗稿耳。“不要说钱娘着作之妙,只这笔砚精良,也是难得见的。”

    钱贵道:“妾因目盲,不善涂鸦,凡有拙句,俱是小婢代写。照前代目竟写得来语。此妾特特制下,以待高贤,藏之数年,今日得遇钟相公佳作,可谓笔墨之幸,亦见妾一段苦心之有灵也。”

    钟生道:“钱娘可谓深情,敢蒙错爱若此。”

    因提起笔来,蘸浓了墨,要逞才思,不假思索,一挥五首:其一:雪儿饶绰约,惆怅隐秋波。

    蜜意流纤指,柔情托缓歌。妙,谓先歌时以红拂自喻,以钟生比药师也。看匀深浅黛,裙织绿绯罗。

    话到传心处,明眸愧尔多。骂尽不认人这其二:闭目如思妇,开喉尽妙歌。

    动人年最小,谑客趣尤多。

    不饮频呼酒,催干欲卷波。

    醉余偎倚处,想当然香气透春罗。映其时季春之交产,江南天暖,俱穿罗衣。其三:不见偏能识,心灵会晤多。二句赞尽钱贵一生。爱传弦上调,情露坐间歌。又我前意花好藏深髻,赞其髻肌香透薄罗。赞其躯余思何处觅,去去缓凌波。

    其四:

    天意何幽渺,盈虚事颇多。

    既然予月貌,曷以吝秋波?此四句既痛异又深恨,无可问者,归之于天矣。淡锁吴官恨,轻披越国罗。

    浮杯一缱绻,况复有清歌。

    其五:

    无意逢佳丽,风情动我多。

    软腰欺嫩柳,柔体怯轻罗。

    玉指挑新调,朱唇吐艳歌。

    花魁应避步,何必在秋波?此想更深一层,谓有如此见识,何必用目也,有眼而不识人,又要之奚益哉?写毕,梅生接过来朗诵一遍,赞道:“兄之佳唱,精工敏捷,虽青莲复生,不能居兄之右。非兄不能有此咏,然非钱娘亦不能当此赞也。绝色高才,可称二美,真是千秋佳话,小弟有幸得预斯会。”

    钱贵听了,忙出席深深拜谢。命代目斟上二卮,自己双手奉一卮与钟生,道:“贱妾慕才如命,今幸得遇相公,乃前缘所致,语中已含深意但蒙过奖垂怜,愧不能当此耳。仅敬一觥拜谢。”

    又奉一卮与梅生,道:“承相公不弃,同钟相公来赐顾,遂妾数载之愿,荐引之恩,亦当拜谢。”

    梅生道:“此是钟兄与钱娘宿缘所致耳,我不过偶介绍乎其间,何足居功,焉敢当谢?”

    钟生亦回敬钱贵一卮,道:“小生乃贫寒下士,亲友皆所不齿。今钱娘见爱若此,可谓生我者父母,爱我者钱姑也。钟生初遇钱贵,不惧其鄙薄贫寒,便告以心腹实话,钱贵即知其为诚实君子矣,焉得不愿托终身?敢不为知已谢?”

    钱贵道:“相公是何言也?韩夫子岂长贫贱者哉?妾得遇相公,实出万幸。”

    彼此逊谢一番。大家饮毕,钱贵叫代目取出一方新绸帕,将扇子包好,收入匣内。郑重之至。他先听得代目说,钟生果然容貌无双,果然两字,看者极容易忽略过去,谓当日之是耳闻其美,或其未必真,今经代目见之,果然是实耳。与向来所闻无异。今觌面又见他才美若此,不胜心折,就存了一点要托终身之意,此时从良之心方十分决定,先虽有七八分相爱,因未聆其才,尚未敢决。写他心事深浅都有层次。只是一时不便开口。而那一番绸缪之意,甚是殷勤。

    梅生见了,笑道:“我闻得钱娘数年来无一人得其欢心,今遇钟兄即相爱若此,真是姻缘宿定,非人力所能强。”

    钱贵道:“妾何人哉,敢雌黄人物?但从幼有誓,愿得遇一个才貌兼全的情郎。今遇钟相公已符宿愿,敢不致敬。”

    梅生道:“钟兄,我看钱娘可谓爱兄之至,兄今在此留宿何如?”

    真好撮合。钟生道:“小弟寒酸体态,怎敢伴天上姮娥,今承钱娘不弃,只可做诗酒交,安敢结鸾凤侣?”

    古谓聆音识意,今钟生数语,已满心愿留。但自鄙形秽,不知钱贵心如何,故语谦而不决烈。然而好色人之所慕。况系烟花?钟生虽少年老成,而心非石木,岂能不稍动也哉?钱贵满心要留他,不好骤然启齿。今听见梅生相劝,心喜非常。见钟生推辞,忙道:“妾乃娼门下贱,怎敢污相公玉体?但得侍一宵鸳枕,虽于九泉亦无遗恨。”

    至情语说了,面有惭色。梅生道:“钱娘之言若此,吾兄若要推辞,岂不辜钱娘一团美意?倘再拘泥,不但杀风景,就觉太不情了。弟且告辞,明早再来扶头。”

    因起身作别,钟生见他二人如此说,也就立住,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非弟推辞,但只恐无福消受耳。”

    说完,与梅生作别,送了出门。随与钱贵携手进房,见房中焚兰热麝,幽雅非常,绣帐锦衾,又富丽至极。钟生虽是一个才子,却是一个寒儒,每常住的是衡门茅屋,睡的是纸帐梅花。今到此温柔乡,如登仙界。他此时真是:身虽未到蟾宫里,如在瑶台琼室中。

    钱贵又叫代目烹了一壶好茶,各吃了两钟,说了些久闻未会的知心话,钟生在明晃银蜡下重新把钱贵细细一看。灯下看佳人,分外娇烧,真美丽也。

    鬓发如云,髪。黑臻臻挽一个时样梳妆。柔躯似柳,躯。娇滴滴着大套细轻衣服。眉弯新月,眉。淡淡扫两道春山;牙排嫩玉,牙。齐齐露两行瓠子。双眸似睡,眸。如未醒之杨妃;娇面不匀,面。似嫌涴虢国。鼻若垂珠,鼻。脸同瓜子。脸。口中香气氤氲口。唇上残脂馥郁。唇。十指尖尖,手。真如玉笋。双弯窄窄,足。实赛金莲。钱贵之美,岂独钟生今日始见之?数年来他人皆无所睹耶?要知他人眼中见钱贵如此,不足尽钱贵之美。钟生虽是男子,貌胜妇人,他见钱贵尚美如此,可谓美之至矣。此不但赞钱贵,连钟生都赞在内中也。相携上床,脱衣共寝。钟生又将他遍身细细抚摩,真是:体滑如脂,骨温如玉。上口似樱桃,下口包含红芍药。喻其色横唇如赤豆,直唇微露紫鸡冠。喻其形乳头新剥鸡头肉,捏着已足魂消;牝户劈开菡萏瓣,摸到勃然兴发。自顶至踵,无不赞到,独于此处却不曾十分大赞,妙极。更有妙者,钟生摸着此物如此,便以为妇人如此皆是,并不知未破瓜之处女却非如此也。是写一个乍近女色的少年。情致如火,云雨起来,一个初尝滋味,一个久慕丰标。一个怜才,一个爱色。他两个彼此相爱之情,一番绸缪之态,虽浴水鸳鸯,穿花鸾凤,犹不足以喻也。事竣就枕,钱贵枕钟生之臂,悄语道:“妾有心腹一言,欲君见怜,君肯垂听否?”

    钟生道:“卿之深情,沁我肺腑,有何见教,敢不勉从?”

    钱贵道:“妾乃钱家亲女,不想隶在乐籍。这接客迎人,原非妾之本意,奈迫于父母之命耳。妾今虽倚门献笑,然自幼曾立一誓,愿得遇才貌郎君,定以终身相许。妾今虚度十九龄矣,数载做这风中柳絮,也因是未得其人。今遇郎君,妾心已定。若徒效露水之欢,非妾之愿,必以此身相托,誓死不渝,倘鄙妾下贱烟花,留为妾婢,亦所甘心。君若不从,妾当一死。自矢此志,决不他移。君能怜念妾否?”

    言毕,不觉呜呜咽咽,哭将起来,有八句道他二人,男贪女色,女慕郎才,道:为云复为雨,相爱又相怜。

    美配当良夜,佳期正妙年。

    抚郎郎似玉,抚字妙,眼看不见其貌,但用手摸。觑女女偏妍。

    更有销魂处,低低枕畔言。

    钟生听了,恻然道:“卿可谓交浅言深。但我自幼父母双亡,为兄所弃,家徒壁立,亲友皆疏。向来几次求婚,人皆鄙我寒贱,故年已二十,尚无室家。钟生、钱贵是一部书中之正生、正旦,故写他二人独详。前写钱贵自生时至襁褓便有人赞爱,后七八岁上学攻书,十龄损目,十三岁为铁化梳笼,今十九岁得遇钟生。钟生也是自生时至五岁便能识字,八岁就便会作文,九岁丧父,十一岁丧母,十五岁自外祖家出来另住,十七岁进学,今二十岁得遇钱贵。何似太史公之年表!自他二人之外,再无第三人费若许笔墨者。我因想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有女颜如玉。故立志寒窗,矢心发愤,钱贵矢心择配,钟生矢心发愤,二人皆得如愿所为,有志者事竟成也。或皇天不负苦心,倘获侥幸,再寻配偶。今幸得遇芳卿,承你百般垂爱,我心已醉,感你以终身相托,何幸如之?本拟如命,但我一介寒儒,恐负你终身结局;二则我囊罄如洗,焉能为子赎身;三则你系他亲生爱女,安肯轻易配人;四则我原说侥幸之后,方可毕婚,今岂有出乎反乎之理?且我一个薄命寒儒,焉有福配你这天姿国色?因此数种,故难从命,贤卿请自细思。”

    钱贵道:“以郎君之才,蛟龙岂池中之物?不日升腾,这何足虑,破其寒儒句。至于赎身一事,妾系他亲生之女,安得论价?破其赎身句。且妾数年来替母亲所挣不下千金,若定要身价,妾当自办,不用君费心。若说亲女不肯舍得轻易嫁人,当初妾原不肯接客,是我母亲苦劝,原订过得遇才郎许我自嫁,向有斯言,我方依允。今若万不肯从,妾当誓以一死。破其亲女不舍陪人句。今日既已侍君,此身决不再辱。妾心已死于君,自此以后,生为君家之身,死则君门之鬼矣。君所说脱却蓝衫,方才纳偶,今我不过欲为君妾足矣,岂敢望与君作配?破其侥幸后方娶句,数语释破钟生前数语之疑。何妨今且归君,为君权主中馈,亦可免分君读书之心,俟君捷后再觅夫人未迟。妾筹之熟矣,君能怜念妾否?”

    此数语非本心,不过谓此身即为小星亦愿。一以明己志之坚,二欲感钟生之心能不复辞耳,真慧心。钟生感激不尽,道:“子言至此,可谓深心,我尚有何推阻?但你说今且相从,倘我侥幸,再寻匹配,此言非知心人当出口。我有何能,承你这般厚情?诚令我感激泣下,我自然以你为正室,岂有列做小星之理?先破他这一句,妙,不但你不当说,且我不愿听也,愈觉情深。但今日若与你老母言之,他见我一介寒儒,未免有许多张致。洞见小人肺腑。你且不必露于辞色,侯今秋大比,或上天怜我二人情痴,稍得寸进,然后娶卿为室。不幸即落孙山,又当设法别议。”

    勿谓钟生情种,即铁石人见钱贵如此一番相爱,亦不忍辞他,此二语娶之之心亦决。钱贵道:“聆君之言,妾之深愿,况数月光阴亦容易过。但恐君高中后,那豪门闺秀,富室娇娃,谁不愿得此风流佳婿,恐致妾有白头之叹耳。”

    虽未必疑钟生是此等人,然不得不虑及于此,不若先说破之为妙也。钟生长叹了一声,道:“我命名钟情,岂肯作薄幸人?况女子中尚有多情美丽如子者耶?若异日负卿,我终身前程不吉。”

    此数语破他另娶之疑,又自明决非负情者。钱贵听了,忙欲披衣起谢。钟生搂住道:“你我何须乃尔。但你此后仍如昔日承顺母意,侯到我家,再守妇道未迟。”

    钱贵道:“君此言视妾同畜类矣。我既以此身许君,此身乃君之身矣,敢有辱君之理?若母亲不念天伦,或行威逼,妾九死弗移,以此报君。”

    只见钱贵三志之坚,伏后姚泽民来访时。钟生道:“我正恐如此,故尔劝你。我二人既已定盟,便是终身夫妇。倘你不堪受凌辱,如此岂不使我抱一世鼓盆之叹?况你之心迹,我岂不知?俟出火坑,再做良家腔调末晚。”

    此数语钟生之情更深一层,可以死钱贵之心。钱贵道:“君情至此,妾虽死九泉,亦含笑矣。”

    因笑道:“我钱贵好造化也,得此多情义才郎,终身之愿已足,”

    又对钟生道:“目今郎君请宽住数日,聊尽微忱,此后无事望常来看,免妾身记怀。”

    钟生道:“我岂忍瞒卿。我家一贫如洗,此地岂能常到?且大比在迩,还要用功,若有稍暇,自来看你,不必注念。”

    钱贵道:“君高志若此,妾岂敢扰乱君心?今求宽住数日,稍伸遣怀,若恝然别去,情何以堪?”

    钟生应允。

    二人相叙到亲厚之际,情兴复萌,重又春风一度。正在绸缪之时,不觉天色已曙,日映纱窗矣。二人起身,下床,钟生将他一看,真个消魂,但见:双眸虽紧闭,颜色胜芙蓉。

    月扫娥眉淡,云偏宝髻松。

    又看着钱贵梳洗,亲为之掠鬓,代为之画眉。一种亲爱之情,不能言荆梳洗方毕,只听得梅生一路叫进来,道:“钟兄起来不曾?小弟来扶头了。”

    钟生忙迎出来,道:“吾兄来何早也?”

    梅生笑道:“弟恐兄乍入阳台,好梦不能即醒,特早来惊梦耳。”

    相视大笑。到堂屋中坐下。代目捧出两盏茶来,二人吃了。梅生携了昨夜嫖金,今日东资,交与代目。代目进房对钱贵说,钱贵不肯收,叫代目定还了梅生,此一事决不可少,不然钟生白嫖固不可,自出嫖金又不能,昨日是梅生劝他留宿,今日代出,方是知己。钱贵不受,他二人私下定盟,则非梅生所料矣。梅生只得收回。少顷,钱贵出来同坐。早饭毕,谈了一会,又拿出酒肴来,三人入席而饮,无非说些新诗,行个妙令。

    且说郝氏昨日见了钟生,看他衣衫褴缕,甚不像意,因女儿叫备酒饭,少不得整理送出。后接了梅生东道之费,也还不十分着恼,以为他到晚就去,不想女儿竟留下了他,不见一文宿钱,满肚忿气,正是:未曾见惯奇嫖客,恼断虔婆爱钞肠。实在未曾见惯,怪他不得。今日又见女儿自己拿出私囊制东,越发气得了不得,因看女儿面上,不好发话,恼得只在他自己卧室坐着,总不来瞅睬,一应都叫代目、财香料理,不在话下。描写尽鸨儿爱钞、小娘爱俏两种心事。他三人饮过数巡,梅生问道:“兄今日回府么?”

    钟生道:“小弟也要回去,蒙钱娘苦苦相留,不忍相佛其雅情,还住一日。”

    梅生笑道:“谚云:得鱼岂可忘笙?你二位如此相亲,何以谢我这月下老?”

    他二人同应道:“多感厚德,容图后报。决不敢忘,今且以一卮为俦。”

    二人起身,各斟一卮,奉与梅生。梅生笑着立饮了,又皆回敬坐下。梅生又问道:“钟兄遇着钱娘,昨已有新诗相赠,钱娘可有佳章酬答否?”

    钱贵微笑道:“钟相公佳作,阳春白雪在前,妾巴人下俚之言,岂敢相和?因钟相公说自幼贫寒,为亲友所不齿,委见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不胜感叹,诌得一调木兰花慢,不敢献丑,恐相公喷饭。”

    梅生道:“钱娘不必太谦,就请赐教。”

    钱贵遂念道:想人生贵贱,皆前定,有何妨?叹人尽欺贫,众咸趋富,出丑张狂。思量从来世事,尽多更何必恁匆忙。富贵焉知不败,贫穷岂便无昌。凄惶,有限几时光,谁弱又谁强。复何须乃尔,千般丑态,万种无良。惟许事多反覆,况人生怎定得沧桑。堪笑人皆睡梦,安能洗尽污肠。

    梅生听了,道:“妙极妙极,骂尽世情,钱娘真钟兄之知已矣。”

    又向钟生道:“钱娘既有佳作赠兄,吾兄不可无答,或诗或词,也请教一首。”

    钟生道:“既承兄命,敢不呈丑?弟荷钱娘厚爱,亦有数言以谢之,放美其名曰意难忘。鄙言志意而已,幸勿大噱。”

    遂念道:漂母流芳,悯王孙进食,义侠充肠。章台英俊眼,贫贱识韩郎。红拂伎目非常,奔李靖归唐。适蕲王,梁妃显达,千载称扬。负羁哲妇无双,识文公终复,杰士从亡。逃吴胥乞食,浣女献壶浆。豪杰事,属闰房,试说姓名香。到今朝,垂青顾我,又有钱娘。

    钱贵道:“妾何人斯,何敢当郎君如此高比?所谓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了。”

    叫代目取出笔砚,并一幅白绫,请钟生写。钟生将钱贵之词写于前,他自己的写在后。写毕,梅生接过,念了一遍,赞之不已。钱贵道:“以妾之俚语与钟相公尊作同书,真正是精金配顽铁,美玉并瓦砾了。”

    梅生道:“你二位都不必谦,两调佳章,若传出去,都可纸贵洛城。钱娘何不以此两调被之新声,长歌一番?我们洗耳静听,何如?”

    钱贵欣然应允,各送巨觥,先将钟生的词歌了。二人饮毕,梅生酬了一杯,歇了一会,又各送上酒。钱贵又将他的词歌了,二生大喜。彼此欢饮酬酢,饮至天晚,梅生别去。

    钟生、钱贵二人,如并蒂芙蕖,穿花蛱蝶,百般恩爱。又住了一日,苦辞要回。钱贵知不可留,遂在筪中取出银一封,道:“此内约有三十余金,是妾向来所积,今赠君权为灯火之费,若有不敷,将来再龋妾倘有衷肠欲诉,托人请君,望君即至。”

    钟生道:“卿若见招,我必就到。但你之情爱,我已难当,此赠如何好受?”

    钱贵道:“君何外妾?妾身既已属君,况此身外之物,妾之所有,皆君之所有也。”

    钟生感其言,也就收下。二人依依不舍,携手流泪。钱贵又道:“郎君万分自爱,秋闱后妾当洗耳以听佳音。”

    钟生道:“卿亦当自爱,前言须紧记,万不可因我而受辱,使我愈不自安。”

    彼此郑重而别。正是:无眸瞽妓,胜于有眼男儿。

    须眉丈夫,不若巾帼女子。大书特书,此二句是一部书大主意。且说钟生到了家中,开门进去。他这间房子,原是那老先生真佳训的书室,这真佳训后出了贡,选了教官,一家数口俱带去上任,此房典与钟生,其价甚廉,只当替他看房子一样,虽然是间斗室,四面俱有小院,院中还有几棵绿萼西府,碧桃红杏之类。他室中竹床木几,纸帐布衾,里外倒也还收拾得十分干净。

    钟生素常在家时,因贫穷特甚,三旬九食,也是他的常事。但无长远枵腹之理,少不得终日要去奔波柴米回来,又要亲躬汲焚,做那灶州府的炊官。还要扫地浇花,一日中只好半日读书。今日钱贵赠了他一封银子,他就坐下来,打开一看,都是上好锭儿,不觉堕下泪来,道:“我自幼椿萱见背,兄嫂将家俬变卖,不知何往。依傍了外祖数载,后外祖先逝,亏得与我些私蓄,才觅了这间房子栖身,并盘缠了两年。数载来,多承梅兄间有所赠,以佐薪水,才苟延到了今日,此处提明,后日千金之报方不为过也。其余骨肉至亲,尽同陌路。不意今日与钱姑无心之遇,不但赠我若许之资,且以终身相托,此情此德,没齿难忘。我趁此有余之时,可以苦攻,今秋倘百尺杆头,得进一步,完他终身大事,就是报德了。”

    次日到书铺买了许多墨卷、表论、策判之类回来,又制了几件随身衣履,此句伏得高,不然后来那得一衫一裤赠郗氏。备了数月的柴米,恐自己炊食,误了读书之功,雇了一个江北小厮,叫做用儿,来家使唤,即带出钟用之妙。每日工价一星。他然后自己拟了些题目,选了些文章,足迹总不履户,只有会文之期才出去,闲常只埋头苦读。真是鸡鸣而起,三鼓方歇,以俟秋闱鏖战。权且住笔。钟生前日在书坊中见一册新书,名曰峒溪备录,翻开一看,系本京新安人姓童名自宏近日的着述,他也买回来闲阅,你道这童自宏是谁?他就是童自大的胞兄,与他乃弟的胸襟大不相同,满腹文章,却不愿出仕,一意陶情山水,爱阅历名山大川,民风土俗,他家中也是巨富,将家事付与儿子主持,只在外边游历,有人劝他道:“何不在家享用,常常奔波道路,何苦乃尔?”

    他道:“大丈夫志在四方,岂有个做着财奴,守这故园空老。”

    此等财主,吾见其语矣,未见其人也。一日想道:“东西两粤,吴楚秦蜀,我都曾游过,只不曾到过滇黔。我闻得苗蛮之地虽近中原,而人畏其险峻,细探之者甚少。我何不一游,把蛮中风景纪出一段故事来?不但自己豁了心胸,也可留为后人长些见识。”

    决意要去,亲友咸劝阻道:“苗蛮烟瘴之地,何可因游观之小事而轻万金之躯?宁不闻千金之子,立不垂堂乎?”

    他笑道:“如诸君之言,床榻之上,屋宇之中,皆不死人者耶!”

    达者之见。遂带了数个家人,携了若干途费,到了南京。

    在童自大家只住了一日,见兄弟那鄙啬的样子,十分难看,遂迁到朝天宫道士房中作寓。那时应天府学教授姓广,第九回内广教荐干生到李太家,此处已伏其人。祖籍徽州。与童自宏原是社友,当日在家时甚是契合,今到此处,次日即去拜访。广教官听得他来,忙倒屣迎入,叙了许多久别渴想的话。又闲谈了一会,童自宏见他的学署墙欹壁榻,甚是不堪,说道:“社兄在此为一方之师范,怎么贵署倾圯至此,也不申呈府县修理一修理?”

    广官叹道:“岂但弟之敝署,连圣人的大成殿同两庙都有倒漏处。曾呈禀过数次,皆置若罔闻,奈何?昨日有一个笑谈,弟与两位敝同僚在那里同阅诸生的月课,门斗进来说道:‘外面牌坊上那个掉下来了。’弟不懂所谓,问他掉下的是甚么东西,他说:‘就是那个了,我知道叫甚么?’弟还骂他道:‘死蠢材,必定有个名色,甚么那个那个的?’遂出去一看,原来是牌坊柱子上那瓦套儿,因柱头朽了掉了下来。弟也不知叫做甚么,只得解嘲,向门斗道:‘这个掉下来就是了,尽着那个那个的,我如何知道?’后来各书去查,始知叫护朽。老社翁请想,一个文庙大门外的牌坊,乃众人观瞻之地,尚且如此,又何况于他?”

    童自宏顾家人道:“拿五十两银子送广师爷收拾房子。”

    家人取出送上,广教官道:“老社翁驾临,弟连一杯薄酒还不曾奉敬,怎敢当此厚赐?然不敢过却,有负雅爱。此屋虽弟居,乃官舍也。弟定将老社翁这一番义举申报上台。”

    童自宏道:“此万不可,弟非沽名者,不过赠故人稍加修茸。以蔽风雨耳。”

    广教官领诺,作谢收了。童自宏别了回寓,广教官即刻回拜,次日设席奉请。他自知童自宏尚朴素,不喜虚华的人,请了两三个得意的穷门生相陪,彼此谈讲,甚是相投。童自宏寓中无伴,约他们常去,以消寂寞。这两三个秀才知他是好客的富翁,何乐而不往,便日日到他寓中陪谈,大嚼豪饮,那是不消说的。到听日日到朝天宫陪那道士,这两三个秀才日日到朝天宫陪童自宏,遥遥一对一日,童自宏同他们到三山街承恩寺闲步,见许多的古董铺,遂挨着家看去,并无一件好物。看到一家,还有几件看得的东西。他众人中有一个朋友,见一个匣内放着一只玉碗,便伸手取过来看。那开铺子的,先见他们几个都是酸丁打扮,料非售主,坐着杨扬不睬。此时见他拿碗,忙站起来说道:“哎呵呀,看仔细!好闲贱手,远远的看看罢了,一下失措打掉,你陪得起么?”

    便伸手来夺。童自宏见他小量那朋友,心中暗怒,便一手接过来,问道:“你这碗值多少银子?就敢量人赔不起。”

    那人见童自宏说这话,估了他两眼,见他穿着也甚是平常,料不是主顾,遂冷笑了一声,道:“要是别人买,一百八十的要。相公你若要,让你些,称二十两现银子,拿去了罢。”

    买卖小人小量,人犹可耍称呼这几个你字,则可恶难忍,写尽小人势利心肠。童自宏听了这话,拿着向街中石上尽力一下,掼得粉碎。陈子昂摔胡琴是博名,童自宏掼碗是出气,然而两件事都畅快。吩咐家人道:“称二十两银子给他。”

    余有一李姓长辈,新任江阴副总。新岁到省谒制台,因往评事街灯市看灯,装束如兵相形常,见一家列纱屏,一架花梨架甚精工,问道:“这架屏要卖多少银子?”

    那卖灯的道:“你料道买不起,问他做甚么?”

    又一个笑道:“便自送你,恐你家还没处放,你若爱,称三十两银子,抬了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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