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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鸳鸯女义守终制畸零人悲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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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服峨巾的食客,正在窗边挥豁谈笑,说些市井新闻,便也向临窗择了一张雕花酸枝木椅子坐下,要了一壶龙井,两碟点心,一边看街市上风景,且听那些人谈论。

    只听那些人先说些秦淮风月,扬州瘦马,渐至本地风光,议起青楼中的一件异事来,坐在首位的一个老者道:“提起这位花魁姑娘,真是前所未闻世所罕见的一个奇人,那相貌是不用说的了,既然封作翠玉楼的头号花魁,自然是羞花闭月有一无二的;最难得还是满腹好学问,据人说来,出口成章,提笔能画,就是中举的才子也不及他。远的不说,只这篇十独吟,古往今来可有第二人能比么?”宝玉听得心痒起来,不禁移座揖问道:“这位老先生请了,适才听你说起脂粉界的一位奇人,十分景仰。却不知何谓十独吟,能否细说一二?”

    老者笑道:“是本地翠玉楼里花魁姑娘做的诗,取古人中十位特立独行、不同寻常之奇女子,或咏或赞,或叹或怜,吟成十律,所以总题为十独吟。自从见世以来,传遍江南地北,才子文士,无不成诵。凡人若想上他门去拜访,必得先熟读了这十首诗,还要说出个子午卯丑,见解独到才能得见,所以十独吟竟成考题,仕子无不熟诵深究,竟比考科举的还用心。”宝玉听了这样新闻,哪有不心奇的,便又向那老者索诗来看,那人笑道:“我腰里无金,腹中无墨,既没那些闲钱去孝敬翠玉楼,也没那样高才去亲近花魁姑娘,没的随身携着那些诗做

    什么?”

    宝玉正觉叹息,小二上来献酒,闻言道:“我们柜里却抄着一份,这位公子若要看时,倒可借你一阅。可只是咱们账房先生抄录的,比不得能上翠玉楼,与那花魁姑娘对坐谈笑,当面讨得宝墨者。我见公子的形貌谈吐,也像是个读书识字的,或者能有些见识,博得花魁姑娘青睐也未可知。”座中人听了,也都鼓噪撺掇道:“你就取来,让这位公子看了,也为我等分解一回,日后好向那翠玉楼里学舌去。”

    小二转去一回,果然向柜上取了一叠纸来,双手递与宝玉。宝玉原想一个风尘女子能写得什么好诗,不过文墨略通而已,市井之人少无知识,便传得神神鬼鬼起来。又猜这“醉玉楼”与“翠玉楼”有些首尾,小二的话八成便是做熟的腔调,演就的圈套,意在招揽客人上门。心下寻思,一边拿诗来看,只见上面浓墨隶书,录着十首七律,头一行写道:

    浣花溪畔校书门,金井银台碧玉盆。

    只看了这句,心里便是一惊,暗道:“这写的是薛涛了,开篇甚是不俗。不料瓦舍勾栏,竟有如许佳人,想必根基不浅,保不定是个宦门之后,遭了劫方沦落风尘的。正是李师、苏小一流人物。”遂又向下看到:

    春色依稀谁折月,余香缥缈我招魂。

    宝玉看了这两句,不禁拍案叫绝,赞道:“好一句‘余香缥缈我招魂’,古来咏题浣花笺之句甚多,无有比此更见空灵俊逸者。”不禁肃然起敬,再不敢以寻常绿窗风月、脂粉文章视之,遂正襟危坐,捧而诵之:

    裁云作水临芳影,碾玉为笺写泪痕。

    枝叶栖迎南北鸟,往来风雨送黄昏。

    宝玉看罢,只觉心惊意动,一边默默记诵,一边暗暗纳罕:此为十独吟第一首,用韵恰好合着当年大观园起海棠社时所限“门、盆、魂、痕、昏”五韵,必非巧合,莫非是知情人所为?抑或不得入社而心生仰慕者吟之?然则府中诸佳丽,惟有林、薛二人方有此笔力,如今林妹妹已登仙阙,宝姐姐尚在都中,更有什么人有此咏絮高才?百般揣测不来。便连蠢物也在旁胡思乱想,暗自猜疑,遂也抄录了一份十独吟珍存,且供看官一玩:

    十独吟之二

    合欢床上半清秋,剑履成尘万事休。

    叠字小名空盼盼,断诗残梦枉悠悠。

    无情最恨骚人笔,绝粒何如齐伯侯。

    瑶瑟十年停唱和,春风不到燕子楼。

    三

    未嫁曾为陈侯女,添妆呼作息夫人。

    一朝国破关谁氏,两度梅开总赖春。

    湘竹洒泪惜浅淡,桃花不语枉逡巡。

    楚王错爱难为谢,惟有无言情更真。

    四

    昭阳殿上辞华辇,长信宫中停管弦。

    成帝轻才偏重色,燕妃擅宠遂专怜。

    偶吟秋扇成佳谶,谢却春风灰绮年。

    相思却如天上月,年年夜夜盼团圆。

    五

    红袖香销已化尘,沈园人老忆前身。

    春波蹙作伤心绿,枯酒添来昨夜瞋。

    花谢徒劳空念念,莺飞何处唤真真。

    壁间犹有钗头凤,对此焉能不沾巾。

    六

    凤仪亭上凯歌频,慧眼偏逢乱世春。

    偶借浮云遮碧月,思将玉貌报王恩。

    歌裙翻覆戏孺子,舞扇招摇斩逆臣。

    非是云长不好色,怕输曹计为防身。

    七

    一曲霓裳动帝京,蛾眉能使山河倾。

    懒添蜡炬木鱼冷,打碎钗盒誓约轻。

    七尺摧花休怨我,三军驻马谁怜卿。

    多情莫教坡头过,夜夜霖铃听雨声。

    八

    楚囚儿女莫轻嗟,天下量才分半些。

    薄命生来移御苑,多情得罪赐梅花。

    妆成色丽春秋晚,摇笔云飞日月斜。

    纵使一言能定国,何如生在左邻家。

    九

    一叶报秋泪模糊,百金难买锦屏虚。

    儿童争唱章台柳,旧院空遗夫子书。

    虽羡韩诗好笔墨,岂如许剑救穷途。

    别离莫怨沙吒利,最是舍人意踟蹰。

    十

    束发抛家参玉横,欲将红袖掩青灯。

    桃花飞作离人泪,柳叶吹寒箫管声。

    槛外何曾有净地,座中自是百金轻。

    生涯漂泊谁知己,留得诗名无限情。

    宝玉一气读完,惊为天书,暗想:这笔力直可媲美当年林妹妹五美吟,没有几年深功夫是做不出来的,作诗人岂是野草闲花之辈?遂向那老者道:“不知怎样才可以见到这位花魁姑娘?”老者冷笑道:“小哥好大的口气。须知这位姑娘等闲不见人的,任你富比石崇,也还要才如子建,方可以当面领一杯茶,对两首诗;若是个无才的,纵然千金万金捧去,连面儿也不得见,不过隔着帘子听支曲儿罢了。”宝玉罕然道:“他既是个娼优,难道竟可以闭门拒客的么?”

    老者笑道:“他虽然入了妓籍,性子却极是古怪,连鸨儿也拗不过他。说来也奇,他越是这般拿捏,满城的才子富绅反倒越是巴结,银子堆山填海,一毫儿也不知心疼。纵然见不得面,就隔帘听他说两句话儿,弹首曲子,已经志得意满,四处夸耀不了,倒好像金殿面圣的一般。”宝玉听了,心中一动,愣愣的出神。

    那些酒客催促道:“你且别只管发问,到底这诗里写了些什么,也与我等掰解掰解。”宝玉遂一一指与众人道:“这里十位古人,乃是十位古往今来身世奇特遭际不凡之奇女子,上自贵妃、女宰,下至侍婢、歌妓,皆曾经得意后遭离难之人,可见诗人是经过些浮沉显达而终于式微的,尤其起笔之薛涛、压卷之鱼璇玑,一则出身阀阅而沦落风尘,另则曾经出家复还俗为妓,当是诗人自喻。究竟不知那姑娘是何来历,多大年纪,相貌又是怎样?既有这样高才,何以又入了这个行当?”

    老者笑道:“说起这姑娘的身世来历,真正好写一部传奇了。据说是妓家从海里打捞上来救了性命的,问时,那姑娘说是全家遇了盗匪,都死光了,所以投海自尽。鸨儿见姑娘长得端正,便留下他来,每日好酒好菜温言软语的劝解,到底劝得他下了海,却自己立了一个规矩:只肯与客人谈诗唱曲,不许近身。又把来客分为有钱的、有才的、有缘的三种,门槛儿是鸨儿说了算,门帘儿却是自己作主。”

    宝玉益发动奇,忙问:“不知什么是有钱、有才、有缘,又怎么是门槛儿、门帘儿?”

    老者笑道:“有钱的自不必说,谁见过不拿银子就往行户里取乐的?翠玉楼自然也不例外,有了银子,哄得鸨儿眉花眼笑,自然容你越过‘门槛儿’去,听这花魁姑娘唱支曲儿,说两句话儿;但那姑娘虽是唱曲,却不许人容易见面儿,常将一挂垂珠帘子挡在前面,隔着帘儿奉茶待客;若是那人谈吐不俗,投了他的眼,又对得上他的诗的,才许入帘对谈,这叫‘门帘儿’,须得是个有才的,说得姑娘自己点了头儿,才请进客人来呢;至于梳拢,那更得才貌相当、性情相投,是谓‘有缘的’。这两三年下来,终究也没几个能见着真佛儿面的,那相貌也就没人说得清楚,只传得天仙神女一般,说是才韵色艺俱佳,月里嫦娥下凡也没有他标致;至于入幕之宾,更是闻所未闻,倒惹得多少王孙公子引颈浩叹,便如害相思病的一般。老朽的邻居有位富户,家里开着十几间铺子,也算本地属一属二的门第了,花了多少银子,说了多少好话,也才隔着帘子同那姑娘对谈过几句,说是苏州口音里又杂着些京腔儿,想来不是本地人。年纪约在二十上下,说来也不算很年轻,却这般红起来,可不是怪事?”

    宝玉听了,心中益发认定是故人,便欲往翠玉楼一探究竟。依着那老者指点一路行来,果然看见一座粉妆楼院,门上堆红倚翠的挂着许多漆纱灯笼,拥着十来个浓妆艳抹环肥燕瘦的女子在那里揽客,一时不敢上前。正在踟蹰,那些姐儿早已看见来了个光头净面的公子,便都围上前来拉扯。宝玉唬得忙撤出身来向旁疾走,一气走到个偏僻狭长的巷里,正欲觅路离去时,忽听墙院里传出一两声拨弦之声,接着有人曼声唱道:“浣花溪畔校书门,金井银台碧玉盆。”正是那十独吟之题薛涛,这才知道自己竟走到翠玉楼后巷来,想来唱曲的便是众人所说的那位花魁了。听其声清越宛转,入耳十分熟悉,不禁心魂俱荡,泪流满面,暗想那样一个冰清玉洁之人,谁料得竟然如此命运不济,沦落风尘,便如一块美玉掉在污泥中一般,岂不可伤?我固是世人扰扰之人,他又何尝得享槛外风清?复听至“枝叶栖迎南北鸟,往来风雨送黄昏”一句,越觉凄伤不忍闻,便欲扬声呼唤。欲知后事,且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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