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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安菲莎·波尔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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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菲莎-波尔菲利耶夫娜姑母是父亲最小的妹妹(在写到她的这个时期,她刚五十出头),住在离我们家不远的地方。

    然而,我记不起,在买后沼镇的庄地以前,我们曾否上她家去过,我也记不起,她曾否到我们家来过,因此我根本不认识她。她在波尔菲利-瓦西里依奇爷爷家里“做姑娘”的时候,大家便不喜欢她,管她叫野人。后来,她出了嫁,随心所欲地过日子,这个名声就更加大了。人们数落她在经营产业方面的种种几乎是骇人听闻的事实,以及她在家庭生活方面的某些纯属虚构的行径。例如,人们说她在娘家做姑娘的时候,活活拧死过一个侍候她的贴身小丫环;又说她嫁的是个死人,等等。父亲避免谈论她,爱说刻薄话的母亲左一声恶霸右一声浪货的骂她。总之,无论是亲戚,还是邻近的地主,跟萨维里采夫(姑夫家的姓氏)家的人都不相往来,因此,他们过的完全是人所共弃的、孤单的生活。

    人们当着儿童的面,虽不夸张,可也毫不隐讳地高声谈论着的这些故事,不消说,对孩子们的想象力起了强烈的作用。拿我来说,我出世以来没见过这位姑母一面,竟也将她设想成一个瘦猴精(我在书籍插图上见过这类女人),穿一件浅灰色的长袍,向前伸出两只手臂,手上长的不是指头而是尖利的爪子,脸上长的不是眼睛而是两个张得大大的窟窿,头上长的不是头发而是蜷曲着的小蛇。

    但是,在我们买下后沼镇的庄地之后,情况发生了变化。原来,这位姑母的领地燕麦村恰好在红果庄和后沼镇之间的半路上。因为马匹还不习惯拉着车一口气走四十多俄里路,那会累坏它们的,所以必须在半路上喂料一次。平常,我们在号陶河畔,燕麦村斜对面的一家骡马店里打尖;但是,母亲以她素常的精打细算的精神,盘算下来,认为与其在骡马店花冤枉钱1,不如到好妹妹家里歇两、三个钟头划算;至于好妹妹,她当然乐意恢复亲戚关系,竭诚款待贵客。

    1这笔冤枉钱有多大数目,一看下列账单便知:一普特喂马的干草(燕麦是自己带去的)——二十戈比;马车夫和仆役的早饭——三十戈比;茶炊和一罐牛奶——三十戈比。主人吃的是自己家里做的食物,那包着烧鸡的蓝纸、那夹着煎蛋的圆饼和半只筛过的细面粉做的面包,现在还历历如在眼前。侍女吃主人剩下的残食。只有遇到阴雨天才需要花“旅馆”钱(约二十戈比);遇到晴天,母亲便吩咐在菜园里歇口气儿。总计:八十戈比,充其量也不过一卢布纸币——作者

    有一回——那是在夏天——母亲准备去后沼镇,并且带我一道去。这是我们第一次(然而也是最后一次)拜访萨维里采夫家。我现在还记得,好奇心曾使我兴奋得坐立不安。我发挥我的想象力,描绘着我早先已经创造出的泼妇形象,她将威严地出来迎接我们。母亲也一再踌躇,跟侍女阿加莎商量了好几次。

    “去不去呢?”

    “您看着办吧,太太。”

    “她恐怕不会招待我们!”

    “怎么会不招待您别这样说!她连高兴还来不及呢!”

    母亲犹犹豫豫,考虑了一阵,接着说道:

    “她兴许会叫她的福木卡出来见见我吧!”

    “也许她不好意思吧。不过听说,他总是跟姑太太一张桌子吃饭”

    “嗯,行,那我们去吧!”

    可是,过了一阵,母亲又动摇了,于是谈话又开始,内容却相反。

    “别去现丑吧,”她说,然后转身对车夫加上一句:“上骡马店!”

    因此,当母亲改变主意对车夫高喊一声“上燕麦村!”马车掉头向燕麦村驶去的时候,我的心不禁怦怦地乱跳起来。

    马车离开大路,沿着软软的村道,向一座不大的地主宅子驶去;宅子耸立在院落深处,院子围着栅篱,四周还种了白桦树。

    果然,等着我们的是一幅颇不寻常的景象。院子里空无人迹;栅栏门紧闭,栅篱里面没有一点声音。烈日如火,连拴在仓库旁的看家狗听到我们的响动,也不吠叫,只是懒洋洋地把头转向我们。

    好象是忘却之神亲临此间,拿它的神幕盖住了一切有生之物。可是,过了两、三分钟,从屋角后面钻出一个穿着破礼服的人来,我们大声问:“阿菲莎-波尔菲利耶夫娜在家吗?”他停住脚步,用手掌在眼睛上方搭个凉棚,朝我们这边张望了一下,随即消逝了。接着,一个穿着破旧的无袖衫的女人跑出女仆室的台阶,略站片刻也不见了。最后,透过栅栏门,我们看到宅子里开始奔跑、活动起来了。大门开处,一个穿黄土布上衣的赤脚少年从宅子里跑出来,给我们开了院门。

    我们的车来到台阶前的时候,姑母已经站在那儿。她是个未老先衰的老太婆,瘦骨嶙峋,牙齿几乎掉光,满脸皱纹,花白的头发被风吹得蓬蓬松松。我仿佛觉得,在这蓬松的头发里蠕动着许多小蛇。此外,她身上穿着一件浅灰色印花布做的旧巴拉洪1,也跟图画上的一模一样。

    1一种做工粗糙的肥大的长袍。

    “唉呀呀,我的亲人们!唉呀呀,恩人们:到底想起我老婆子啦,太太!”她用颤抖的声音同我们寒暄,张开双臂,准备再一次拥抱母亲。“你们大概是上后沼镇去,半路上毕竟比在骡马店吃饭省钱呀我听说过了,好嫂子,我听说过了!你买了块宝地,发了财喝,你真了不起!不简单,什么事你都单枪匹马,亲自动手,办得又快又好!请到屋里坐!谢谢,好嫂子,你总算想起我了。”

    在姑母东扯西拉,而且不无讥诮意味地致她的欢迎词时,我惶恐地等待着她要向我说的话。

    “你还带了一个小把戏唔,我真高兴!这是老几呀?”她转身向我,抓住我的双肩,用她干瘪的薄嘴唇吻我。

    “这是老八家里还有个小的”

    “那是老九-,瓦西里哥哥也真有能耐:六十多的人,你瞧,还这么老不正经:不用多久,还有老十呐唔,愿上帝保佑你,好嫂子,愿上帝保佑!等一等,等一等,小宝贝,让我瞧瞧你象谁!唔,正是这个样儿,活象瓦西里-波尔菲雷奇哥哥,一个模子里倒出来似的!”

    她把我的身子扳过来转过去,就着光亮,前前后后地端详我。

    应当说,我对这类粗俗的戏谑早已见怪不怪。在我们家里,或者邻里家里,人们对于妇女的名誉是不怎么维护的。男邻居们和女邻居们几乎是满不在乎地互相低毁着。谁也不想想这些流言蜚语是否有一星半点合乎情理。流言蜚语好象个连环套,把大家套在里边,同时它又是先生们、女士们,尤其是女士们,出门作客或者呆在家里,茶余饭后唯一谈得十分起劲的话题。我个人几乎不能理解,这种粗俗的戏谑究竟有何意义,但是,因为这种话听得太多,我也就不觉得奇怪了。

    母亲心里明白,她上了大当,在喂马的两、三个小时中,她不得不听一大堆下流的风言风语了。因此,在进房以前,她赶忙吩咐车夫不要卸马。但是姑母根本不愿听到尊贵的亲戚很快就走的话。

    “唉呀呀,唉呀呀!嫂子,不管你怎样见怪我,你也别想走!”她惊呼道“我不放!要知道,我的朋友,即使我说了什么不妥当的话,那也是无心的!确是这样我本是个无心的人,如今变得更无心了:有时候我心里啥事也没有,可是我老是一个劲儿说呀、说呀!请吧,请进房里去吧——不招待招待你,我决不放你走!”她转向我说“你也别想走!小家伙,出去玩儿,到园子里去摘莓子吃,让我跟你妈妈谈谈家常。唉呀呀,我的亲人们!唉呀呀,恩人们!寒来暑往,我们多少年没见面了啊!”没有办法,只好留下。我自然很高兴,急忙利用这个空档,三脚两步跑到院子里去了。

    院子里仍然空无一人。四周的概墙使这个庄园带有一种古代的尖桩城堡的风貌。院子一端,离正屋不远的地方,有几座杂用建筑物:马厩、牲口栏、仆人住房,等等,但是那儿却没有一点响动,因为牲畜赶到外面去放牧了,家奴下地为主人干活去了。只是在远处,在杂用建筑物后面,有一个小孩正向田野里撒腿跑去,大概是派到割草场叫仆人去的。

    我小时候很喜欢农业上的各种设备,所以这时我首先向那些杂用房屋走去。我要比较一下,这些建筑物是否象我们红果庄的那结实、坚固和宽敞;单间马房修得怎样;不靠放牧、单用干料喂养的种马多不多;牲口棚大不大;萨维里采夫家的厨娘象不象我们家的厨娘瓦西丽莎,等等。此外,我看见我们那辆撑着车篷的马车停在马厩门前,我们的车夫阿连皮坐在车旁吸旱烟管儿,吐着烟雾,跟一个穿一身褪了色、又重新染过的蓝礼服的驼背老人聊天。我想,他们准是在谈马,阿连皮一定在夸耀我们家那个我很喜欢的小养马场。但是,我越走近这些杂用房屋,越清楚地听见了一阵阵克制着的呻吟声,立即在我的脑海里唤起了一幕幕关于姑母折磨农奴的故事。不一会儿,我已经到了那儿。

    呈现在我眼前的现实景象真是可怕极了。我从小看惯了地主的种种横行霸道的行为,那在我们家里表现为辱骂、掌嘴、打耳光等等,因为看得太多,我几乎无动于衷了。但是我们家还没有达到残酷折磨的地步。在这儿我却看见了一幅令人发指的惨象,使我一下子愣怔地停住脚步,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两手绑在马厩旁一根木桩上,脚下是一堆大粪,她乱摇乱晃地挣扎着。已经是下午一点多钟,烈日烤着这不幸的女孩。成群的苍蝇从粪水里飞起来,在她头上盘旋着,然后落在她红肿的、满是眼泪和唾沫的脸上。脸上有好几个不大的伤口,流着黄水。小丫环受着痛苦的煎熬,可是离她两步路的地方却有两个老头子无动于心地聊天,仿佛他们并没有看见这非同寻常的事情。

    我模糊地想到我若进行干预会不受欢迎,而且我要负责,我自己也犹豫地却步不前了——农奴制的纪律竟使儿童身上的人类热情克制到了这样的程度。但是我实在忍受不了;我悄悄地走近木桩,伸手去解绳子。

    “别解姑太太要骂的那就更糟了!”小丫环阻止我说。“请你拿围裙给我擦擦脸好少爷!”

    就在这时,我背后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

    “别管闲事,小崽子!小心你姑妈把你也绑在木桩上去!”

    这话是同阿连皮聊天的老头子说的。听到这话,我感到受了莫大的侮辱。我顿时忘了小丫头,举起两只拳头,一边说“住口,不要脸的奴才!”一边向老头子扑过去。我不记得我以前是否生过这么大的气,并且用这样的方式来表示我的愤慨。这显然是农奴主的横行霸道已经在我心里留下了深恶痛绝的印象,因此只要时机一到,我的愤怒就会爆发出来。

    那老头子也向我挥舞拳头,要不是阿连皮出来保护我,真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来。

    “您怎么啦!您怎么啦,少爷!”他劝着我。“要知道,这位就是姑老爷您妈妈她老人家会生气的”

    暴跳如雷的老头子同时叫道:

    “我不是奴才,是你姑爹,我就是你姑爹!看我把你”我没听完下面的威胁话,便慌忙向屋里跑去。一路上,我好象觉得我面前有个鬼魂,钉住我不放。

    大厅里摆好了饭桌;两位好亲戚在客房里亲热地叙家常。

    我向母亲告状,把绑在柱子上的不幸的小丫头和那个仆人胆敢冒充我姑父的事讲给她听,我讲得很乱,我的话常常被我的眼泪打断,但使我感到惊奇的是,母亲听我讲话时老是皱着眉头,姑母却十分冷漠地说:

    “他大概是看见了我那个‘死鬼’!”说完,她转身向我,接着又说“我的朋友,你也不该多事。到什么庙里念什么经。贱丫头犯了罪,我惩罚她。她是我的丫头,我高兴怎么治她就怎么治她。就是这话。”

    母亲却接口说:

    “这个自然。你在好姑妈家做客,就不该轻举妄动。你不该跑到马房去。你要是跟我们一起坐坐,或者在园里玩玩,就什么事也没有了。以后千万别这样。你姑妈心肠好,要是我,非罚你跪在小丫头那里不可。我才不替你说情呢,我只会说:活该!”

    幸好,姑母非但没有要我罚跪,而且这一次她决定显显自己的仁慈,便叫来一个丫环,吩咐她去把受惩罚的小姑娘放掉。

    “说句老实话,我已经忘了娜塔什卡,”她说。“对待丫头,本来不该姑息,不过,看贵客的情面,这次饶了她——让她为我内侄向上帝祈福把。唉,好嫂子,这些贱丫头真难对付!庄稼汉净胡来——于那种作孽的事是用不了多少时间的!”

    “用不了多少时间!”母亲随声附和说。“唔,好妹妹,你那个‘死鬼’身体还好吗?”

    “不知饱足的饿狗,拿他没办法!又吃得又喝得,又喝得又吃得!为了他,我可没少贿赂官家唉,可恶透了!就因为他,我得出钱养活整个地方法院他偏又不死!要是死了,就可以了结这场官司!”

    “他不闹事了吧?”

    “不闹了,现在老实了。这,我没什么好抱怨的,他不乱来了。不过,我亲爱的,我可不让他跟我多说话。他要是不老实,我马上叫人绑住他,送他去见警察局长就说我家里来了个流浪汉,冒充是我的丈夫您高兴怎么就怎么发落他吧,我可不要他!”

    “你不怕追究责任吗?”

    “追究责任?追究好了——反正也弄不清楚!我有时也想:没法儿!索性把他流放到西伯利亚去要知道,人口调查1时,他是列在我的家权名册里的,因此,不管是县警察局长,还是省警察署长,都应当照我的意思处理他!当时我们家里出了一件事:波塔普卡木匠死了,我们用贵族萨维里采夫的名字葬了木匠,把我男人改名为家奴波塔普卡-谢苗诺夫,让他逃避了兵役。所以,现在我可以随意处理他!唉,我如今变得役头脑了,真没头脑了!我思前想后,非把他这个痞子流放出去不可,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是转而一想我又可怜他了。官司难打啊!法院里那些文案师爷靠我养活了二十年,他们象一群苍蝇,老在我身边嗡嗡地叫他们叫我完全破产了,弄得我要去讨饭了!我的光景很不好,因为我卖出去的,收进来的,全落到那些杀千刀的手里去了:你想看看我那个怪物吗?”

    1指俄国十九世纪初为计算人口税而作的一次人口调查。

    “不,不必啦!基督保佑他好妹妹,你的庄地很好,整整一大片我们的车刚才走过秋播地嗬,黑麦长得好极啦!你今年的粮食收成准不错!”

    接着,话题转到可能会有些正经内容的庄地经营问题,但这时我突然跑进去,打断了她们的谈话。我已经打听出,姑母自己有四十名农奴,又设法把她丈夫的八十名农奴过户到了自己名下。她丈夫的庄地出息更大些,因为那里的农奴个个等于家奴,每天净给主人干活,可是姑母还没有来得及把自己的农奴也变成家奴,因为贵族长从中作梗,威胁说要告发她。她的地相当多,还有一片树林;要不是那些文案师爷刁难,那就事事如意了。

    “都是因为他,因为这个可恶的东西的原故!他把我弄得倾家荡产,这个下贱胚,死神又不把他领走;不过也长不了啦!”姑母喋喋不休地数落着,结束了她的故事。

    约摸两点半的光景,仆人来请我们吃午饭。我们走进大厅,见到一个大块头后生,三十来岁,宽肩膀,大险盘上长满了粉刺,小眼睛细成一条线,一头马鬃似的浓发。他穿着浅绿色的棉毛上装,纽扣紧绷绷地扣着,纽孔外边露出一截银表链,他不时掏出表来看看。他那肥胖的脸上显出愚蠢的自满和无法形容的动物般的贪婪神态。他灵巧地两脚一并,向母亲行个礼,然后走上前去吻她的手。

    “这是我的福木什卡!”姑母介绍他说“现在只有他一人做我的帮手。要是没有他,我真不知道,我怎样对付得了这里那帮放肆的家伙!”

    母亲有点不好意思,但她并没有把手缩回来,甚至还按照当时的礼节,吻了吻福木什卡的额角。

    “我嫂子夸我们的黑麦长得好,”姑母对福木什卡说“谢谢她!”福木什卡又并拢双脚,行了个礼。“嫂子,你要是也找个象福木什卡这样的人才好呢!喝,多好的仆人啊!多好的仆人啊!好极了!”

    我不记得这顿午饭是怎样吃完的;我只记得,食物很丰盛,而且全是新鲜菜。因为萨维里采夫一家子为众人所不齿,从来不曾有客人来拜访他们,所以他们家的地窖里从不保存仆人的手抓过的菜,午餐的饭菜虽极平常,但是新鲜。

    看得出,姑母为人并不吝啬,她不住地、甚至略带几分固执地给我们敬菜。

    “吃呀!吃呀!”她催逼着我“瞧你多瘦啊:在红果庄,大概不会让你养得太胖的。我知道你们家的规矩!随便吃吧!吃得越饱,功课做得越好”接着,她转身对母亲说:“嫂子,你怎么光是看着呀吃吧!既然来了,不吃饱,我不放你走!我知道,你在家里怎样用前天的剩菜当佐料我听人说过了!我虽然脚不离户,却能知天下大事:哪天有工夫我要到你们府上,看看你们财主们怎样过日子!怎么?你害怕啦!”

    母亲听说安菲莎-波尔菲利耶夫娜以后要上我们家去,脸色果然有点变了。显然,她到这时才看出,这次到燕麦村来,犯了多么大的错误。

    “唔,唔,别害怕!我恐怕是不会去的!我这么个疯婆子哪能上大老爷家去一个人过一辈子得啦!”姑母看到我母亲有点难为情,便开了个玩笑。“我跟福木什卡住在这个僻静地方,又安静又舒坦,什么人我们也不需要!我们不请客,自己也不出门拜客没地方好去!要是善良的人们偶然想起我们,那就欢迎大驾光临!不过,装腔作势的女人,对不起,我是最不喜欢的。”

    她特别起劲地敦促福木什卡:

    “吃呀,福木什卡,吃呀!看你长得多么壮实!你吃得下:吃吧!”

    不管她怎么劝,福木什卡却一直轻轻地抚摸着肚皮,答道;

    “饱了;吃不下了!”

    并且发出一阵神秘的咕噜咕噜声,证实自己的答话。

    “吃吧,诸位,吃吧!”姑母还不肯停嘴。“好嫂子,你大概在骡马店吃过那种又干又硬的母鸡吧,这对你很有好处,至少,你晚上回到后沼镇的时候还不会饿,——,母鸡嘛,还是当晚饭吃的好!”

    姑母一直把我们留到四点多钟。母亲一再告辞,借口说马在门口已经等了好久,也该走了,但姑母不听;母亲一再指出地平线上出现的那块向我们迎面飘来的乌云,还是没用。安菲莎-波尔菲利耶夫娜坚持自己的意见。菜上得出奇的慢,吃完饭,又喝咖啡;而后又得照好亲戚的方式交谈一阵。吃饱了,喝够了,现在该可以走了吧!不,还得静坐一阵1,而后祷告上帝,行亲吻礼

    1俄国人习惯:出远门前,家里人在一起静坐一会儿,以示惜别。

    “你忙什么呀!”姑母劝说母亲“有你的时间在你那百看不厌的后沼镇呆个够的!你听我说!要是这后沼镇是我的,我早就我看都不要看那些穿蓝长袍的乡巴佬,那些穿花缎面子棉坎肩的娘们儿要是我你瞧,那边土地少,庄稼人没活儿干,——唔,要是是我,我会找活儿给他们干嗨,我竟教训起你来,教训起大学者来了——简直叫人扫兴。这些你自己也想得到的。红果庄呢,在哥哥和好姐姐们经营的时候,挣不了几个铜板,现在呢,成了金容!你是个聪明人儿,人人都这样说!前几天,阿盖到这儿来收购鸡蛋、纱团、麻布,我问他:‘你还要上哪儿去呀?’他说上‘部长’那儿去。他这是管你叫部长呢。这话一点不假——你真抵得上一个部长。不简单!没花几个子儿就买了这么大一个镇子。你已经提高了代役金吧?”

    “眼下还没有!”

    “提高吧,好嫂子,提高吧:用不着理睬那些穿蓝袍子的乡由佬!他们身上的毛,你越剪得多,它就越长得厚!提高吧!”

    我们总算勉强脱了身。车子走了两三俄里,母亲一直闷声不响,仿佛是怕姑母听见她的话似的。现在,她终于开口了。

    “你看见福木什卡没有?”她问阿加莎。

    “怎么没看见,太太!吃午饭前,他到女仆室去,还坐了一会儿呢。”

    “不要股的浪货!她居然让我跟那奥小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哼,得寸进尺!还说什么,你要是也找个象福木什卡这样的人不,安菲莎,波尔菲利耶夫娜,一千个对不起!以后你休想引我上您家里去”

    “我还听到了一件事,太太。说是这个福木什卡同姑太太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他们要年老的姑老爷,就是那个‘死鬼’,端着盘子站在福木什卡的后面侍候。”

    “真的吗?”

    “一点不假。好戏才开锣呢。她还逼着老姑爷跪在地上,唱太太歌。他就唱:‘太太,太太,请允许我吻您的手儿’,姑太太就唱:‘滚,滚,滚开,你不配吻我的手儿!’还给他一耳光福木什卡坐在椅子上摇晃着,乐呵呵的哈哈大笑”

    “好阴险的东西!”

    “他们实在不象话;连我这个做奴才的也觉得太可耻。这位福木什卡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净拿脏话骂人、吆喝人太太,我听说,他好象是姑太太的儿子呢。”

    “是儿子呢,还是别的什么人——弄不清楚。不过是个听话的奴仆吧!我宁可连夜赶到后沼镇,也不愿再看这个妖精。唔,你不是看见柱子上绑着个小丫头吗,讲讲吧!”母亲对我说。

    我讲了,阿加莎从旁证实了我的话。

    “小丫头跑回女仆室的时候,象个疯子似的,抓起一块面包皮就她脸上找不出一块好肉!”

    “天下竟有”听完我说的,母亲说了半句话,便沉思起来。

    她也许是忽然想起了自己在施展地主淫威方面的某件类似的事吧。这并不是说,她也严刑拷打过农奴,而是说她采用的粗暴方式往往同样也是惨无人道的。

    母亲沉默了一阵,轻轻地打了个阿欠,在嘴上划了十字,便心安理得,处之泰然了。想必是她想起了一句名言:不是我们开的头,也不由我们来收尾于是也就心满意足,不在话下了。

    我们在两堵墙壁似的高大的松林之间,在松软的沙地上整整走了六俄里。我们的笨重的马车的车轮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在林子里问声闷气地传开去。马匹受到一大群牛虻的滋扰,费劲地拉着车子,一步步走着,因此这六俄里路走了一个多钟头。远方虽然响起了隆隆的雷声,在夹道的树林顶上仍然看得见一线明亮的蓝天。尽管快到六点钟了,可是空气里还弥漫着难受的炎热和马蹄掀起的尘土。

    我们走出树林的时候,景物完全改观了。乌云向四方扩散,黑沉沉的,威严地、缓缓地向我们飘来。空气新鲜;大路旁旋转着雷雨前常见的一股股小旋风。这时,离开后沼镇还有十二俄里多的路程。诚然,这是一段坚实的土路(除了两、三个小沼泽铺着破破烂烂的束柴之外),但是自古以来,地主们为了保护马匹,车总是驾得很慢,每小时不超过七俄里,因此这段路还得走上一个半钟头。母亲非常着急。

    “快些赶呀!快些赶呀!”她向车夫吆喝道。

    “反正躲不掉了,”车夫冷漠地答道。

    “不,快些赶!快些赶!”

    张起了车篷。马小步跑着。我们过了几个村子,母亲两次三;番想停下来,等雷雨过了再走。但是每一次她都被“也许不会下”的希望所鼓舞而作罢。这当儿,有多少辱骂落在安菲莎-波尔菲利耶夫娜姑母的头上啊——简直是没法说,更没法写的了。

    但是,不管阿连皮怎样卖力,我们终究没有躲过这场恶运。起初,雷声隆隆,电光闪闪,可怕的霹雳仿佛就打在我们头上,后来,在离后沼镇还有两俄里的光景,大雨瓢泼似地倾泻下来。

    “快些赶呀!”母亲吆喝着,陷在本能的恐惧中。

    这一次他们使劲催马,马飞奔起来,不出十分钟,我们已经来到后沼镇。小镇被雨幕笼罩着,黑糊糊的、杂乱无章的一片,出现在我们面前。

    姑母的话应验了:烧鸡充当了我们的晚餐。我们饿极了;我甚至不知道,除了黑面包,还剩下什么吃的给阿加莎。

    在这里,我想讲讲姑母的历史,借以揭示她一生中的种种哑谜,是合乎时宜的。同时,我认为有必要提醒一下,下面写到的一切发生在本世纪的头甘五年,甚至就在本世纪之初。

    我上面说过,安菲莎-波尔菲利耶夫娜是我祖父波尔菲利-瓦西里依奇和祖母纳杰日达-加甫利洛夫娜的小女儿。因为她凶恶异常,家里的人都不喜欢她,管她叫“蛇妖1菲斯卡”提起这个名儿,我们那一带地方没有人不知道。由于名声不好,她待字闺中,直到年满三十还没有出阁,虽然做父母的为了摆脱她,情愿拿出比别的女儿更多的陪嫁。这陪嫁就是我前面向读者介绍过的燕麦村的庄地。

    1俄语中的“蛇”又有“阴险、奸刁的人”之意。

    但是,她到了中年时,上帝通过陆军上尉尼古拉-阿布拉米奇-萨维里采夫赐给她一个机缘。

    萨维里采夫家的庄园——狗鱼湾,在号陶河边,和燕麦村隔河相望。庄地不大,总共才八十名农奴,由阿布兰-谢苗尼奇-萨维里采夫老头子管理,老人的独生儿子在军队里服务。老头子很吝啬,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自己不出去串门,也不接待客人。不能说他残暴,但在加重农民的负担方面,他却特别挖空心思,想出许多与众不同的花样(据说他不是虐待农民,而是紧紧掐住他们)。他的土地不多,总共才五百俄亩1(包括树林、沼泽、沙地),可是他诡计多端,找出“活儿”来,所以他的农奴几乎没有一个不替他服劳役的。因此他的土地耕作得很精细,靠这八十名农奴,老头子过得不愁衣食,据传闻,他还攒了不少钱呢。

    1一俄亩约等于我国十六亩多。

    阿布兰-谢苗尼奇凭借无法无天的地主权势“紧紧掐住”农民,又极爱占小便宜,好偷鸡摸狗。他常常摸黑到农民的菜园里偷蔬菜,偷农民的鸡,教唆他的助手偷剪农民的绵羊的羊毛、挤农民的奶牛的牛奶,等等。有时,农民当场捉住他,甚至趁着黑夜轻轻揍他一顿,他也满不在乎。有时,农民逼得紧,他只好退还赃物:“拿去!吃吧!别嚷出去!”可是第二天,他照样干。他一点一点地聚集钱财,不论好歹,什么都要,街坊邻里瞧不起他,他也无所谓。

    他从占小便宜开始,一步一步发展,胃口越来越大。他利用一次人口调查的机会,把所有的农民登记成了家奴。然后,他夺取了他们的房屋、牲口和田地,在庄园旁盖了一座大营房,把这些新沦为家奴的农民迁移到营房里。这件事是背着人做的,而且来得那样突然,被害人连叫声哎哟也来不及。农民们本想控告他,甚至拒绝替他干活,但是警察当局略施伎俩,他们很快便屈服了。邻里们不知是讥讽他,还是羡慕他,说:了不起!真有两手!可是大家都袖手旁观,谁也不帮助农民,而且还推托说,法律并不禁止这种做法。

    从这时起,狗鱼湾开始了不折不扣的苦役。家奴们从早到晚,全部时间为主人所独占。甚至逢年过节,老头子都要他们在庄园附近干活,他供他们吃饭穿衣,至于吃得怎样,穿得怎样,这是另外一个问题。他强迫他们每礼拜天去做弥撒。他特别重视后面一点,非要他们去不可,因为他希望在政府当局的眼里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基督教徒,慈善为怀的地主。

    萨维里采夫终于发家了。老头子吸尽农民的脂膏,种了相当多的地,他的收益年年增加。邻村的地主们看着他,也转起念头来,许多人甚至坐车来找他,表面上说是有事请教他,实际上是想向他借钱。尽管人家愿意出大利息,阿布兰-谢苗尼奇还是一概断然拒绝。

    “老兄,一个穷叫化儿能有什么钱呀!”他不胜唏嘘地说道“我自己还只能勉勉强强拯救自己的灵魂,您瞧,连儿子我都送到军队里去混饭吃了。我也是迫不得已,才把我的庄稼汉当家奴使唤,为什么呢?因为穷得没办法,只好凑合着混日子。难道我不明白,让他们这些穷哥儿呆在营房里不好受吗?没办法嘛。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现在我也有了一点儿黑麦,一点儿燕麦。卖掉它,才换点茶叶和砂糖贵族嘛,没有茶喝也真羞死人啊!就是这样,老兄!”

    萨维里采夫既贪财又好色,他家里养了一大群姘头,为首的是女管家乌丽塔,一个有夫之妇,是老头子跟他的一个农民打官司赢来的。她长得肥肥胖胖,皮色白里透红,还不满三十岁。

    乌丽塔管理狗鱼湾庄园的家政,对主人有很大的影响。外面传说,老头子将钱化名存在当铺1里,票据全交给她了。不过,老头子不让她自由(因为他怕她抛弃他),只让她的两个未成年的儿子获得自由,并送他们到莫斯科去上学。

    1旧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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